那时的广播其实就是个扬声器,把现在的收音机、录音机里的扬声器拿出来,放大几圈,就是广播了。它的节目来自镇上的总机,属于最早期的有线广播。后来就有了那种带木壳的,还有一个和电灯上一样的开关,不想听了,拉拉绳子就没声了。不过开关很少用,因为广播总是中午才开播,下午就没节目了。
评书之后是《每周一歌》。一个星期播七遍同一首歌。《每周一歌》时间我们吃午饭,坐在土炕的黄油布上,正午的阳光从窗户纸中间那一小方玻璃射进来,能看见有细尘在飞舞。妹妹只吃奶,妈妈就喂我和弟弟吃饭:萝卜炒面条。我们吃白面,大人吃玉米面。吃两口,站起来跑一圈,夏天土炕上就是一张篾席,上面铺着炕单,赤脚踩在上面,又滑又坚实。在土炕上跑,是永远找不回来的结实的乡愁了。
南方的理发师
北方的剃头匠
镜子镶着木框,挂在墙上,与被潮气和时光洇出暗斑的墙呈45度角,底部被两颗锈黑的铁钉托着(这两颗铁钉的精神,有如那庙里用肩或背或手臂抬着菩萨的力士,从来就矢志不移),顶部的木条上拧着一颗头上是个圆环的螺丝钉,一条裹着尘腥和油腻的黑绳子牵着它,那一头被墙上的第三颗同样锈黑的铁钉拽着。这是20世纪70年代乡村理发店的镜子,通常,它是由一个象征着集体荣誉的镜框改造而来:用抹布蘸着汽油,小心地把镜面上用红漆写的“奖给××大队:奖”擦掉,占据中心的那个又红又大的“奖”字,很要费一番工夫。当这个镜框恢复成镜子的面貌,呈45度角被挂在墙上,理发店就初具规模了。也许是角度和光线的关系,也许那个时候还不能把水银在玻璃上涂得很均匀,当你披着有点煤油味道的白布仰起头时,镜子里会出现一个被夸张了的头脸:那面孔分明是你自己的,但脸和五官却不应该那样的大,仿佛看守庙门的金刚。但你没必要表示惊讶,你会觉得照镜子可不就是这样的?不信等你脖子里的头发渣子被吹干净,跳下木靠椅,你可以试试,无论你离那镜子远还是近,无论你站在哪个角落,只要你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你的头脸总是那样奇怪地大。光学在这里是失效的。
很多年后,我在南方省份的古民居村落突然撞见很多年前北方的理发店,我没有惊愕,只是有点迷糊。我又看见了那面呈45度角挂在被潮气和时光洇出暗斑的墙上的镜子,但我没敢走进去照一照,我拿不准,照进去了还能不能出来。我有些敬畏古老的东西,哪怕它只是时光的印痕。常常是这样的乡村理发店,总有些闲人在那里抽烟或者下棋,下雨天尤其如此,潮湿的空气中充满着雨声和笑声的喧嚣。我看到,很多年前的那些人还坐在那里,只是,很多年后,在南方,他们开始玩起了麻将,而且每个人都老了不少。那个少年理发师,也成了笑容平和的老头,他手里原来会嘎哒嘎哒响的手动推子,可能因为人老了,手劲小了的缘故,也换成了嗡嗡响的电推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