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喝岩茶,四只茶盏里的茶汤没泼干净,次日一看,有只茶盏里的茶渍尤其好,它有些倾斜,因为茶盏底部沾上几片茶叶的缘故,茶汤就在一侧形成浓重的茶渍,逶迤,高耸;低眉退身,而另一侧淡然。茶盏里已经不是茶渍了,好,乾坤佳山水,又恰有岩茶的碎片浮沉茶汤,看得见扁舟一叶出没风波,而舟上人须发逆风,秋江万里。可遇不可求的。
岩茶茶汤一夜之间在白净的瓷茶盏里写意而出的茶渍是浅绛色的。这种浅绛色,与浅绛山水画上的色度极其靠近,不,还是偏浓一些,没有浅绛山水画上的色度来得寂静,但茶渍里自有湿度,此时动人魂魄,正是:秋山雾起行春雨,一衣朱丹带水青(杜撰)。
颗芥粒米,万水千山,茶汤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茶渍。我喝茶,用这三种茶具:紫砂壶、白瓷盖碗和玻璃杯。喝茶者的茶具大致如此吧,也不一定。就有人爱用石壶喝茶的。
江湖上有位豪杰,远远望去,他像在玩石锁,走到近边,只见热气从石锁的洞眼里冒出,才猜到原来是一把茶壶。这位英雄豪杰喝到好茶,会“哇哇哇”一阵大叫,这在茶馆里就引起麻烦,续水的茶博士吓一大跳,忙赔不是,以为开水烫着他。某年缥缈峰下,文人茶会雅集,本不带他的,他不请自来,说要出个节目,让大家高兴高兴。他在石壶里放进茶叶沏满水,把石壶往天上一扔,接住,不带漏一滴水的。大家皆有兴趣,甚至急迫,想看他表演,他却不慌不忙说起茶来,他说石壶往天上一扔再接住,这叫“天地回春”,是泡秋茶用的;春茶太嫩,这么上天入地一来一去,茶汤就老了。这位讲起茶经,居然座上没一个对手。石壶的质地容易留痕,况且会让茶渍变色,比如岩茶的茶渍浅绛,非常文气,到了石壶里却是黑乎乎一大片。他常常要清理茶渍,他手大指粗,探不进壶中,只得调息运气,朝壶中吹上一口,然后盖紧壶盖,嗡——气流嗡嗡作响,在里面旋转,据他所说要转出三幅太极图。不多时,茶渍纷纷从壶嘴喷出,直上云霄,炮声隆隆。院子里槐花盛开,蜜蜂飞来,蜜蜂它光想着采花酿蜜,没注意翅膀底下他在清理茶渍,甜蜜的小身子骨就这么身遭炮击。
茶渍在玻璃杯里,正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
茶渍在紫砂壶里,正是: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李益)。
茶渍在白瓷盖碗里,正是: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李白)。
茶渍在石壶里,正是: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李贺)。
这是茶渍在不同茶具里的趣味,也是我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