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倒是练过一阵子书法，起初仿的是刘炳森隶书帖《国际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艺不少学，过时悔，我则正当年。用笔松放，施墨润泽，已九九消寒，临到有模有样阶段。待见过《张迁碑》《曹全碑》《礼器碑》《史晨碑》《乙瑛碑》《张景碑》《西狭颂》《石门颂》等的汉隶后，陋习成形，无以改正。当年单位开会，会标皆手书，早先的训练，此间派上了用场，以至于翻看老照片，总能找到自己的笔迹。至于打扫卫生、分发福利之类的露布通知，不计其数。再则，每年进入腊月，即陆续有人求写对联，供纸供墨，代拟代编，挥洒自如，行草之间，办公室里一地一地等待晾干的喜气，转眼便被索取一空。虽费时，且当练字。毛笔字以实用为体，不用则一曝十寒，渐就废弛。

　　家父当年退休时，也曾有习字打算而被我好言劝退。比写字更重要的是写作，将一生经历，做个回顾。他们那代人前行杂沓，经历坎坷，付诸文字，不见得落笔惊风雨，也可为后人资借鉴。借鉴的功效，大抵就是日本思想家鹤见俊辅所言：“今后一旦发生不合历史潮流的事件，一定要明确地反对。”然他们那代人内心的恐惧，深入骨髓。过去的切肤之痛，苦难不公，每每欲言又止，讳莫如深。我说把所遇到的坏人坏事，分撰成篇可，只列条目也可，但不留痕，是其所奉。不彰人短，不炫己长，过去就过去了，现在不也挺好，有吃有穿，有车有房，而他们的多半生，活着只为生计，拉扯子女，一辈子吃了两辈子的苦。厄运专找苦难人，其脑梗后，试图练习左手用笔，却是无功而返，彻底断了书面语言表达的能力。性格先天带来，也后天塑造，人人皆为传统文化的当代表现，任何一种命运，归根到底是文化属性的产物。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有人看着这一切，幸灾乐祸，暗自窃喜。苏珊·奥尔琳《亲爱的图书馆》中有一句：“在塞内加尔，如果想礼貌地说某人逝世了，那就会说他或她的图书馆被烧毁了。”毁则毁矣，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便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