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在外地,他指着冰池中支棱着的褐色枝干,说这便是大明湖的荷。也是雪后,虽然寒冷,却风尘不起。褐色荷秆,根根分明,廓然有序。回来后整理照片,流水平淡,风景灰暗,唯有残荷,在片子中卓然挺立,不惧不屈。想起“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一时,为曾怠慢君子而生自责。
幼时,家里有一个糖罐,青花瓷上有缠枝莲。祖母说莲即是荷。缠绕的枝茎,仿佛纠结一起,无法分割,各各相靠,似乎世间诸物,必得绕缠,方繁荣葳蕤,生生不息。下午光景,屋子渐暗,隐约中,罐体闪着光,青色瓷釉上枝荷真切,用手摸去,冰凉光滑。
除去年画上娃娃坐于碧绿硕大的荷叶,擎着一朵淡粉的荷花笑,村里人大多没见过荷花。倒是人的名字里有荷,荷林、仙荷、美荷、荷香。有叫荷花的女人,脸黑,瘦,衣服脏兮兮,补丁不正,针脚大而斜。不能容忍的是,她爱说闲话,说完闲话就跟人吵架,吵架的时候,喜欢用手拍腿,那架势,跟荷花无半毛钱关系。但荷花做得一手好饭,这又使人意外。村人说,但凡为人为物,总是有用处的。
九月,荷花开尽,凌云楼旁边的池子里,绿云十里,荷叶簇簇。和他坐在池子边的石凳上,东一句,西一句,闪闪烁烁,环环绕绕,明明心意里都是离别,那句话却说不出来。远处都在告别,父母子女,一幕幕上演,也不敢看,怕牵出泪来。后来,就不说话了,两个人低下头看荷叶下的金鱼,它们穿梭的身姿真个潇洒,仿佛使了武侠小说里的招式。蓦地,一条五彩金鱼自水里跳起来,越过长长的荷梗,穿出阔大的拥挤的荷叶缝隙,大有冲天的气势,他惊叫起来。
荷、莲,还有水芙蓉原为同一种植物。吾地公园,多木芙蓉,红、粉、黄、白各色,花枝高挑,叶宽展,花瓣层叠。最好是嫩黄的蕊心,花开时,仿若要将一腔心思全掀开给你看,无隔隙,无藏匿,无保留,给了天地世界。据说,越是颜色浅淡的花,气味越重,古诗里有“凭栏十里芰荷香”,一句便将荷的香,自远处勾到眼前,想想,浸淫荷香,该多有福?
闲读《夜航船》,有一则断肠花,说昔有妇人思所欢,辄涕泣,恒洒泪于北墙之下。后洒处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即今之海棠也。灯下,正好一株海棠斜插入眼,愣怔了半天。植物花草,给人感觉总是奇怪,安静,悲凉,神情中有睥睨和自足,又有恭敬和顺从。一季得生,一季得死。观之惨烈,念及心静。倒应了那句,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