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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黄昏

指 尖

  傍晚,西天云层缤纷,仿佛油彩不小心被打翻了,斑斓色彩毫无秩序地涌成团状或条状,总想靠近仔细端详一番。怀着如此心境上路,急切又欣然,眼见得天越来越暗,恨不能跑将起来,轻浮莽撞,仿似回到年轻时。

  掀翻记忆图册,年轻时代似乎并未存储过类似画面,更多的是雨和雪,寒冷又热闹。也是,繁弦急管的日月,哪有时间去抬头观云识雾呢。再往前,不小心撞上童年,自己站在泉子沟的陡坡上,痴望着天边浩大的云彩,沉重、黏稠而轻飘,惊得说不出话来。耳边,传来母亲塑料鞋底踩在路上的啪嗒声,她担着空水桶,沿着陡坡急促地下到泉子沟底,在那里,深井水面上,清晰地印出几团又红又橘、又青又乌的云层,不久她的水桶会敲碎这些云图。等她上了坡,我会在她的水桶里,试图寻找到云的碎片,但没有一朵云是可以打碎的,乃至她的两只水桶,会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云层倒影,小,远,亮,圆满。当然,它们远没有在天上好看。

  在阔大的天幕,我看见过羊群和马群,河流和远山,也看见过草丛和树木,还有马群奔跑时蹄下腾起的黄尘。有一天,我看见一张眉眼清晰、表情丰富的脸,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眉眼拉下,竟然一副哭相。凉风吹来,灌进衣服里,我鼓囊囊地站在那里,母亲的声音从深处传来,“回家了”。更多时候,母亲会将水桶放下,跟我一起观望变幻无穷的云层,好像有某种极其神圣的东西控制着我们。我们从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让风吹拂着额发,让彤云映红我们的脸。我曾坚信,母亲水桶里的彤云会被她藏到水缸里,这是我愿意回家的理由。

  有时,在小河口等大人们从对岸的地里散工回家。一群小孩叽叽喳喳,觉得是河水把天空染成七彩色的。我们在河水里洗脸、洗手,将脚伸到河里,缓慢而神圣地抽出来。没有,我们还是以往的稚拙模样——被夏日晒得黝黑发红的脚面和小腿、胳膊、脖子和脸。有人说温河是从天上流下来的。这个结论我们很赞同。只是,为什么天上有那么多颜色,河水却没有任何颜色呢?极目远望,流水与长天相接处,到底有怎么的秘密?我们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沿着温河,像鱼一样,逆流而上,像鸟一样,逆风飞翔。

  后来呢?我看见一个在时光影像中快进的自己,无数张表情快速变换——树干上刻字的自己,雪地里跋涉的自己,被冷雨浇灌的自己……好不容易按下暂停键,一个茫然四顾、神情疲惫的自己定格。已经不年轻了。惊觉无数日子被虚度,被忽略,忘记抬头,也忘记低头。像一粒尘土,被命运的大风吹着,滚动着。终将停驻在生命的黄昏,却永难抵达那些拥挤的、厚重的诡谲云层。它们在前方、上方、远方。

  我当然没有永远朝着天空走下去的胆量。随着天色昏暗,云层呈现出更加纯粹、深厚的浓墨重彩,在壮阔的美和忧伤面前,我们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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