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逆着光向我走来的。她走来,像是走来岁月里的另一个自己。我们姐妹俩太像了。走近,打量,拥抱。她依然穿着那件我送她的黑色羽绒服,依然使用着孩子们淘汰下来的双肩包,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灿烂笑容。
我说状态不错啊。她说那是,来到了大太原啊。我说不对,你从北京来,北京繁华多了。她突然拽住我胳膊,眼底泛起细碎的光:“太原有我一条街呢!”
这一条街的故事,要从名字说起。
在太原,有一段时间,我租房住在鱼池街上,与鱼池街交叉的街叫小新街。两条街巷如并蒂莲般依偎,像姐妹,而我们姐妹俩的小名,正是小鱼和小新。我感觉妙趣无穷,妹妹听到了,美滋滋地说:小鱼住在鱼池街,小新来到小新街。其状幸福无比。
小新对母亲给她起的名字奉若神明。这一点上我们姐妹都差不多。母亲走了50年了。母亲走时,我们都不怎么记事,能够紧紧握住的、别在衣襟上的,只有母亲送给我们的名字。这是母亲留给我们能反复把玩的唯一信物。姐妹仨也习惯了藉着自己的名字,去触摸母亲的喜好,猜测母亲的愿望。
后来,妹妹北漂打工,我也离开了鱼池街。但每次妹妹来太原,第一等要事就是到小新街看看,如同候鸟执着地飞回故巢。
最难忘3年前的那个仲夏,姐妹仨在小新街新设的文化墙前驻足。文化墙上图文并茂地介绍了小新街、鱼池街、三桥街的来历与文化内涵。读过上面的文字,我和姐姐都红了眼圈,妹妹则激动得不能自已,竟然泪雨滂沱。
因为我们在宣传栏里看到一句话:鱼池街原名大新街。这进一步印证了姐妹街的说法,更触动了小新妹丰富联想的开关。
陷入寻根情结的小新大胆猜测说,肯定是曾在桥头街工作过的母亲熟悉这两条街,所以分别给我们起了“小鱼”和“小新”的小名。她的愿望是我们长大以后能来太原工作,姐妹永远相守。
小新的意思是说,太原的街巷图卷里藏着母亲的伏笔:鱼池街与小新街如姐妹般十字相扣,而桥头街也在不远处静静守望。
听完小新的解释,我和姐姐的眼泪也给带出来了。这眼泪是为小新对小新街的执念,也为了去世的母亲。妹妹的推理其实是没什么根据的,但我们愿意相信。
姐姐逗她说,那我的名字“水妮”怎么解释呢?小新说,本来妈妈想你叫小桥的,这跟前不是三桥街吗?但我们表姐的名字抢先了啊。这样吧,三桥街就归你了,小新街、鱼池街、三桥街从此就是三姐妹街。
三街成三娇,这完全来自妹妹的美好愿望和完美想象,以及对于母亲遥不可及的思念。我和姐姐都懂她。对于因母亲早逝而被迫多年寄养在外的她来说,对命运百转千回的设想更多一些。
今年正月初二,回娘家的日子,我和小新再次来到姐妹街。从旱西关的鱼池街进入,经过小新街,从三桥街走出,一路打卡一路笑谈。正是寒风刺骨的天气,小新却兴致勃勃。她一路指点着路边的小店,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这条街上的一切都让她着迷,都为她而设,因为它们都和“新”字有关。
从小新街回到家,妹妹的心情格外好。她对着客厅的鸿运当头、向日葵、水仙花和绿萝串烧起她熟悉的歌谣:“鸿运当头照,向日葵对我笑,水仙花说早早早,绿萝说一切安好。”她转着圈,裙摆飞扬,唱着拜年的小曲。
我望着被岁月打磨却依然鲜亮的小妹,突然懂得:所谓取之不竭的能量,不过是某个街角替母亲寄存了我们的乳名;所谓情同手足的姐妹,不过是在彼此瞳孔里能看见自己的模样。
开车送小新返京的路上,她说:“姐,今年在太原过年,最开心的是我们去了姐妹街。”我扭头望向她,同时思索母亲赐名的深意——“新”应是永不熄灭的灯盏,是冻土下的种籽,是暗夜里倔强生长的光。
像妹妹所希望的,这条以“新”为名的小街,收纳着母亲未说出口的叮咛。虽然它们浸润着异乡的烟火与霜月,却最终会在我们姐妹年复一年的奔赴中,长成故乡该有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