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晚年回顾人生,有了更多的早年回忆。父亲告诉我:“你其实是出生在太原的工程师街。工程师街有一栋二层小楼,用当年刚刚烧制出的红砖砌筑,人们都称之为‘红洋房’。上世纪30年代,山西曾掀起‘造产救国’的热潮,开始大规模的铁路和工业建设,修筑纵贯山西南北的同蒲铁路。高薪从德国聘请工程师,也请了一些国内有修筑经验的工程师,这栋‘红洋房’成为他们安家落户的驻地。”
父亲说:“1950年,为支援内地建设,我来到太原的西北钢铁公司,就是后来的太钢,先在这里落脚。”
父亲作为土建工程师,正逢一展身手的好机遇,在这里大有用武之地。
父亲放弃继承祖辈的遗产,为此不惜父子反目,只身一人跑到太原。
当年,母亲在上海有着一份很好的工作,在宋庆龄创办的妇幼保健院当妇产科医生。但是父亲一经选择,九死而不悔,母亲只好拖着身孕,随父亲来太原“看看情况”,于是一个小生命落地生根在太原。
太原是重化工基地,厂房烟囱林立,环境污染严重,一起风,黄沙遮天蔽日,母亲会惊呼“黄风怪”来了。吃不惯住不惯,水土不服,从小娇生惯养的黄家“二小姐”,终究吃不消这份苦,不久就抱着襁褓中的我,“逃”回了上海。
父亲坚持了下来,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父亲说,一颗种子,总要寻找适宜它发芽的土壤。
父母一个在太原、一个在上海,夫妻俩分居了五六年,母亲见父亲不可能“浪子回头”了,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1956年,领着我与姐姐又回到太原。
每个人大概都有着寻根情结。我寻迹我的生命源头。
我翻看太原地图上的所有街道,也没有寻找到一条工程师街。
1989年我调入山西省作家协会,1993年从南宫搬家到南华门东四条。2001年提前办理退休手续后,写作之余,每天的散步路线是南华门—精营东边街—东华门—东城巷—小东门街—教场巷—南华门。
这块方圆天地,明代为晋王府宫城,曾经繁华昌盛。随着朝代更迭,此地成为一片人迹罕至杂草丛生的荒野。雍正年间,位于太原城水西门外的演武场,被泛滥的汾水冲没,不能再供驻防太原的清军继续操练。乾隆壬申十七年(1752),精骑营驻地的东边荒野,新辟为“大教场”。
地方志书记载:新建的大教场,“箭道宽敞,地僻而廓”,每逢操练演习、比武较量,“剑戟辉煌,鸣镝传响,马声啾啾,金鼓喧扬”,曾经一度军威雄壮。清之晚年,当年不可一世的八旗子弟军纪废弛,兵丁吸毒,颓败之象大露,经年不闻习武之声。原本气势雄壮的大教场,狐兔安巢,门可罗雀。
太原城中居民,纷纷到教场周围寻地,建宅安家。这个原先演武的大教场,逐渐成为新的民居点。因其是依教场而建,故得名为“教场巷”。
一次偶然的机遇,听教场巷20号居民院门卫刘师傅说,教场巷又称工程师街。教场巷22号民居,刘师傅指认,那座富有沧桑感的红砖小二楼,即是我出生的工程师楼。
众里寻它千百度,踏破铁鞋无觅处,我的出生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几经沧桑,现在已经开辟为“中国铁路发展史”陈列纪念馆。
太原解放后,这里重新恢复旧名称教场巷。工程师街只是历史的一段回闪。
工程师街——教场巷,冥冥之中有着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在太原生活一个花甲,北往南来西行东渡,临近生命的终点,周而复始,我又回到生命的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