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平时有些结巴,说快了,说急了,更是一个字卡在喉咙里,戏文似地拖着长音憋红了脸。可是奇怪,姨父讲战斗故事的时候,很少结巴。
姨父双手从墙上取下金色冲锋号,用挂在旁边的黑色毛皮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冲锋号是黄铜的,通体锃亮,喇叭口有几个黄豆大小的疤痕,阳光穿过枣树枝,从两扇玻璃窗斜射进来,冲锋号泛出金色的光芒,屋子里像点了一盏灯,熠熠生辉。
这把冲锋号是姨父从战友大个子手里接过来的。两人是老乡,一起进入晋绥军,打过不少仗。太原保卫战失败后,在一次和日军的交战中,两人看透了晋绥军的窝囊,就商量着一起投奔了八路军。他们编在同一个班,八路军官兵平等,没小看他们,后来才知道,连队里一少半都是晋绥军过来的。
大个子个高,底气足,连长选他吹军号。军号得练,不练吹不响。大个子每天到河沿上鼓着腮帮子吹,姨父也每天跟着大个子到河沿上练,大个子吹累了,姨父也学着吹。姨父说,军号是他先学会的,大个子后学会的。连长说,连队只有一把军号,大个子站得高,看得远,叉着腰往那一站,威风八面,涨军威,提士气,姨父没说话,他也觉得吹军号就得是大个子。
姨父个子矮,身体单薄,每次行军,大个子都把姨父的枪支弹药背在自己肩上,打仗的时候,老把姨父挡在身后,按大个子的说法,他家哥儿五个,死他一个绝不了后,爹妈有人养老送终,姨父家就他一根独苗,牺牲了爹妈咋办,香火不就断了?
姨父说着,忽然笑了,眼里清亮清亮的,两行泪檐雨似地滚到了嘴角,姨父用衣袖擦了擦。
姨姨叹口气说,当着小外甥的面,丢不丢人啊,哭一哭就不要再哭了,泪多了不好。
姨父嘴角一咧,露出发黄的牙齿,说大个子真是一员虎将,力气大,跑得快,枪法准,有次白刃战,大个子一人刺死七八个鬼子,还缴获了一把中佐的军刀,换作古代,肯定是五虎上将,这人啊,太厉害了,子弹都绕着走,阎王爷都不敢收。
大个子当了班长,军号还背在后背上,睡觉都搁在被窝里,真是人不离号、号不离人。姨父悄悄跟大个子说,你当班长了,军号能不能让我吹。大个子说,他做不了主,这得连长批。姨父找到连长,连长拍着姨父说,你太瘦小了,又跑不快,说话还结巴,冲锋号要是断了,军魂就没了。姨父想了想,觉得连长说得对,这冲锋号确实有魔力,冲锋的时候,耳朵里听着高亢嘹亮的冲锋号,嘴里喊着冲啊,杀啊,浑身热血沸腾,跑得也快了,胳膊上也有劲了,拼刺刀也不害怕了,流血也不疼了,肠子流出来都不知道了,而且啊,冲锋号一吹,敌人的气势很快就弱了,刀和刀一碰,枪和枪一挨,感觉都不一样。
1940年初,姨父和大个子随部队进了太行山,很快加入对日寇的作战。
姨父还记得那场战役是秋天,他和大个子肩靠肩坐在挖好的战壕里,压满子弹的步枪立在身边,大个子用一块黑皮子擦着军号,他俩用家乡话聊着天。
一个中队的日寇占领了邻村的一个垴,这个垴在好几处阵地的最高处,对我方极为不利。上级指示,他们营作为尖刀营,要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阵地。命令下来的时候部队还没吃午饭。
一个中队的鬼子虽然不到二百人,可配有七八门迫击炮、十几挺轻重机枪,火力很猛。姨父紧跟大个子,趴在土山上,瞄准鬼子,开枪射击,一颗炮弹呼啸着飞来,大个子一把抓起姨父,一起滚进了旁边的弹坑,俩人都没挂彩。攻了几次都没拿下,还伤亡了几十名战友。他们把鬼子紧紧围住,派出狙击手,只要鬼子敢冒头,就让他见阎王。就这样一直围到日落西山,四野黢黑,天上的星星也被肃杀的气氛吓得不敢露面。
大个子参加了突击队,出发前,他把军号给了姨父,说如果能回来,就接着吹,如果回不来,让姨父替他吹。姨父和大个子分别的时候,流了不少泪,大个子也流了不少泪,他给了姨父一包东西,让捎给老家的娘。三十多名突击队员背着枪,抱着捆好的手榴弹,借着夜色匍匐前进,一点一点靠近垴顶。鬼子的探照灯被狙击手打烂了,就缩在垴上时不时放几枪,扔几个手榴弹,或者打一梭子子弹,冷不丁放颗照明弹。
阵地不远处,火光冲天,杀声四起,枪炮声震天动地,兄弟部队阻击了增援的鬼子。姨父和战友们跟在突击队后面,匍匐在山坡上慢慢移动。连长告诉姨父,只要突击队把手榴弹扔到垴上,就吹冲锋号。
姨父说,那次冲锋号是他吹得最过瘾的一次。他站在土堆上,左手叉腰,右手举号,吹得那个响啊,战友们一个个端着枪,冒着弹雨冲上垴顶。战斗结束后,姨父在鬼子临时指挥所门口看见了大个子。大个子一手握着一把军刺,圆睁着眼,头发根根直立,嘴巴张着,嘴角淌着血,已经干了,胸口插着三把刺刀,一把穿透了前胸后背,露出滴血的刀尖。六七个鬼子在他脚下,歪七扭八躺着,全断了气。
姨父把大个子背下垴,给大个子洗了脸,擦干净身子,一针一线缝好裂开的皮肤,又换身干净衣服。下完葬,姨父在大个子的坟前守了一天一夜,“放心吧,你娘就是我娘”这句话说了几百遍。
姨父用这把军号吹了上百场战斗,吹跑了日本鬼子,吹跑了蒋介石,吹来了全中国的大解放。解放后,姨父和军号一起复员了。只是,大个子的娘早死了,姨父在老人家的坟前磕了九个响头,坟旁边挖了坑,把三块大洋、两枚奖章埋了进去。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姨父过世前,用那块黑皮子把军号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军号,再也没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