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军强同村,村子位于稷王山南麓,在无数个放射状壕沟的一条沟里。居民以裴氏为主,据考,是裴度的第十四代后裔迁居到此,聚族而居,繁衍至今。要论辈分,军强得叫我叔叔。如果沟宽能比得上八车道大街的话,军强家就是我家的斜对门。
军强创作的戏剧,观看过几出。这次回乡,他又专程送来《巡盐御史——裴军强、裴抒悦剧作选》,大开本,400多个页码,山西人民出版社今年2月出版。虽然过了不少时日,但仍像刚出锅的馒头,热得烫手,又不得不翻拣。一边翻拣,一边用手机播放相关视频,耳边便会响起或婉转或高亢的声腔。
且以他创作的《巡盐御史》为例。该剧讲述的是北宋仁宗年间,新任河东巡盐御史范祥,经过明察暗访,终于掌握知县谭荣培与盐商勾结,巧取豪夺,贪污贿赂,失职渎职,最终导致盐池被淹的犯罪事实。就在要惩处谭荣培时,范祥发现谭荣培正是他失散了30年的同胞弟弟。于是,围绕着是“斩杀”还是“袒护”,范祥与妻子范夫人展开了激烈的交锋。范祥忠于职守刚正廉明的形象、范夫人不负婆母重情守义的孝道、谭荣培陷入诱惑执迷不悟的固执,直抵人心,涤荡灵魂。
有人说,这是演员演得好。岂不知,戏是唱出来的,不是演出来的,演员的一招一式、一来一往、一悲一喜、一唱一和、一觞一咏,全在唱词里,没有好剧本,再好的把式也唱不出好戏。
军强已创作了16部剧本,绝大多数已被各类剧团采纳上演,主配角少说也有数十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剧情不同,角色各异。要进入到每一个角色,既入情入理,又引人入胜,没有几把刷子,焉能办到。我了解军强,知道其中的奥秘。
老辈人常爱说,咱可是家戏闹了一百年。远的可追溯到清光绪年间,天遭大旱,便有年轻人外出谋生,到戏班子里跑龙套、学唱戏。民国时,“红来小旦”“财娃小丑”“四生小生”开始叫响晋南,当时,民间便流传着“挂画看红来,不用看存才”。这些人回到村里,以红来为首,农闲时开始组织闹家戏。没有道具,自己出粮出钱租借。没有幕布,几个小媳妇各自拿出炕单,缝在一起,钉上铁环,一根铁丝一穿,挂上便成。照明点上麻油灯,后来又购置了汽灯。抗战前,已经能唱六本十八回戏。解放后,妇女加入,生旦净末丑、吹拉弹唱打,各类人才,一应俱全。1956年,成立了子谏村先锋剧团,外出巡演。曾与某县蒲剧团同台演出,名震一时。写到这里,猛然想起,我母亲少女时代便跟上红来学戏,后来认了干爹,每年春节和老人家的生日,我都要跟着母亲去磕头。有了这个底子,每到腊月,家戏便开始排练,正月演出,几乎年年如此。高中毕业那年,我曾有幸入选当演员,也就有缘见识了几位好把式。多的不说,单说板胡师裴永胜,不识谱,自制的琴筒又圆又小,没有底座,放在腿上,无论怎么运弓,就是纹丝不动,配起音乐,支棱着两只耳朵,眯着眼,你怎么唱,他怎么拉,你的腔调怎么扭,他的声调便怎么变。有的上场是演员,下场是演奏。到了农忙时节,你看吧,土岭上、山坡下,犁地的一边挥舞鞭子,一边吼着蒲剧,遇到人多的场所,你方唱罢我方唱。不会唱的,脖子上挂个收音机,干活也不忘听戏。
裴军强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出生成长的。遇到村里唱戏,他总要早早搬上凳子,在前排占位,甚至要把四条腿埋进土里再夯实。每当假期,常爱捧上个收音机听戏,竟然忘记了父亲交代的活计,不是母亲护犊,还不知要受到何种惩罚。逢年过节或遇到村里有人家婚丧嫁娶,总要拿上个小本本,抄录别人家门上的对联。偶尔见面攀谈,他津津乐道的总是新发现的好唱词、好对联。“母寿儿岁一天庆,孝心爱意两结合”,就是听他讲的,说的是村人将母亲的寿辰与儿子的生日一起庆贺,事情简单不过,村里的裴光前先生编写了这么一副对联,就增色不少。
这就是熏陶。有了这样的熏陶,写起剧本来,自然就会把自己当作笔下的某个角色,自己感动了,演员演好了,观众想不感动也难。近日读书,读到韩石山先生几句话:“熏陶不是根基,但不能说不重要,它最大的作用,是能开启灵慧之门,使之接近智商的上限。”据此看,再加上入迷和勤奋,裴军强在戏剧创作上取得如此成就,就一点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