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讲个故事。1996年春晚,王军霞上场后,倪萍就说了一句“这是我们的世界冠军王军霞”,然后就泪流满面。所以那年春晚她就被骂惨了,就这一句话,值得这么煽情吗?倪萍讲那年筹备春晚的时候,去餐厅吃饭,她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位又黑又瘦的女孩,多少有点好奇,上前问:“你谁呀?”那个女孩赶紧站起来,说:“您好,倪萍老师。我是王军霞。”倪萍当时吓一跳,怎么是这个样子?然后坐下来陪她聊天吃饭,问她一句:“你当运动员最苦最累是什么时候?”王军霞一句话没讲就把鞋袜脱了。倪萍当场就傻了,这根本不是女孩子的脚,她的两只脚掌全变形了,指甲也全掉了,剩下十个鲜红的小肉团,一个20多岁的小女孩,脚已几近残废。她在介绍王军霞的时候满脑子就是那双脚,所以她实在是忍不住。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现成的文字背后,隐藏着很多没有写出来的内容,就像我们常说“未曾开口泪先流”,因为自己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心里还装着事情的背景。为什么人年纪大了,泪点变低了,就是因为很容易被感动,因为心里装了很多事情,你说一件事情他可能想起十件事情,说一句话时想起十句话。小说也是这样,我们读一本小说,读完之后觉得意犹未尽,也是因为小说背后有一段历史。
文学中有句行话,越是画龙点睛的关键一点,越不能写满,用八九分力就足够了,余下的笔力干什么?是不是省掉了?不是,恰恰是用来营造这部作品背景的,将背景贯穿小说。有时候我们会说这部小说或者作品干瘪瘪的,为什么?就是因为他用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
2017年,我走万里长江,从上海吴淞口一直走到长江源头。夏天到了可可西里边缘,长江在那一段叫通天河。在通天河边上,我受到了启发。我们全世界都爱藏羚羊,唯独藏族人不爱藏羚羊,一个原因是藏羚羊长了个魔鬼脸,还有一个原因是藏羚羊品行不好。两只公羊打架,最后被杀死的是胜利者,活下来的却是失败者。为什么?藏民告诉我,因为两只公羊打架,打不赢的那只就开始逃跑,强者在后面追赶,失败者跑到前面找了一个有利地形之后,它猛地一转身,然后两角一伸,后面追上来的藏羚羊刹不住,那角就直插到心脏去。我们觉得那么高贵的藏羚羊,在藏民眼中,它是一个丑恶的魔鬼。反过来,我们都认为是魔鬼的狼,对他们来说却是吉祥物。我们正好在通天河边见到一只狼,有一户藏民就说“扎西德勒、扎西德勒”。我觉得就很奇怪。狼生长要有一个很完整的食物链,要完成食物链,必须有相对应的良好的生态,生态好了,对藏民自己不也好了吗?
文学背后的那种背景,最重要的是情,不是普通的抒情,也不是恩情和亲情,友情和爱情,而是一种情怀。一切的文学,它震撼你,它感动你,让你看一百遍还是舍不得放下,因为它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情怀。文学作品有没有情怀才是最关键的,有情怀的文学才是有效的文学。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也就是将文学的情怀赋予每一个人的过程。曾经有人找我抬杠,说你那个《凤凰琴》《天行者》没那么伟大,他们经历的我们也大多经历过,我也见过民办教师。我说:“我们要把这种事情放到一个大的历史背景,放到整个中国文化发展的过程来看。就说民办教师,当年乡村里面没有老师,孩子们都大了,都要上学了,谁来教?有没有比他们更好的?回答是没有。他们已经是最好的。他这样教下来不比让孩子们当文盲好吗?当然好多了。”这是一段很长的过程,后来中国发展了,如果我们千千万万农村的年轻人是文盲,我无法想象在文盲面前怎样进行文明交流、文化沟通?民办教师他们能够在历史最艰难的时候站出来,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尽一份力,这就是民间的英雄。
文学必须有情,也必须有义。我说的这个义不是普通的讲义气。
春秋时吴国出兵三万伐楚,楚国当时有六十万雄兵,结果三万兵把六十万雄兵打得落花流水,最后,楚昭王带领残兵败将到了附庸国随国。吴国派使者到随国,要求交出楚昭王。随国弱小,哪边都惹不起,交还是不交,大臣们就分成两派,争辩不已。昭王的哥哥叫子期,就把昭王的衣服穿上,王冠戴上,向随侯表示:楚国虽落难,但气节仍在,为不使随国为难,楚王愿意牺牲自己,以换取随国的平安。随侯感动了,于是,答复吴国使者说:随有难,楚要帮;楚有难,随要帮。现在楚有难,到我这儿来,我帮他是天经地义的,你不能仗势欺人,要我背信弃义把楚王交给你,你有本事在别的地方把楚灭了,然后我们吴随签约,成为朋友,那个时候你需要我帮助的事情我一定帮你,现在是断然不可以。
这是极其有意义的典故,我把这叫做“春秋大义”。春秋时期礼崩乐坏,但它有一种大义在,在文学中,春秋大义有大作品。春秋大义好像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们要在传统背景下理解这种文化。所以说,春秋大义不是和我们不相关的,它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脊梁,是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的光辉背影。
我第一次来山西,去古县看千年牡丹花王。我们平常见到的牡丹花像草一样,头一年枯了第二年冒出来再长,古县的牡丹花是一棵树,长成了木本植物一样。我当时特别感慨。唐代以后,中国的文风发生巨大的变化,从宋元到明清再到今天,但凡有一点地位的人,家里的庭院或者内室栽的、种的、养的都是病树、残荷、老梅什么的。除了公园以外,家里都不养牡丹;书画界画牡丹的都没市场,成不了气候。这种大开大合的牡丹在中国称为“国花”,你想在大唐盛世,枯荷、病树、老梅和那种气象般配吗?只有富丽堂皇的牡丹才搭配。
文化在文学当中怎么来呈现?我们经常说,文学必须要有情有义,还要有趣,这种趣味是一种文化的品位,是一种文化的品相,甚至是文化的品格。
前不久到绍兴去参加鲁迅诞生140周年的纪念活动。阅历会改变一个人,会丰富一个人,现在再读《故乡》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鲁迅《故乡》的最后那一段话是:“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脚下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你把这段话和整个《故乡》的气韵对比一下,它似乎是多余,和前面的描写好像完全没关系,但很多人都不记得故乡点点滴滴的事儿,却记得后面这段话。为什么这样写?鲁迅深得“要有趣味”的要领,假如把《故乡》后面这段话去掉,这篇小说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我们仅仅知道日常的生活,只写日常生活的情绪、鸡毛蒜皮的事情,没什么意思。一定还有故事。那种故事是什么?可以是我们的目标,那么,在我们的目标中,在字里行间,有另外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