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批评家总有一双慧眼。借助他们的视角再看那以前的小说,语言与情节,所有的材质似乎都没有发生变化,但同样的文本猛然间又有了纵深。张莉的《小说风景》(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了独属于她的眼光。她的目光所到之处,我们总是能发现其中敏锐的女性立场以及不变的人文关怀。
印象里,祥林嫂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可怜女人。《小说风景》中,我们跟着张莉的眼光重看祥林嫂,仿佛亲身来到小说中的鲁镇,避开作者鲁迅营造的视角以及一直以来的惯常解读,会发现祥林嫂最初是“健壮、有活力的女人”,她并不是束手就擒的人,而是一直用健壮的身体去反抗——反抗世界对她的压迫。原来,祥林嫂的力量在小说中被打压时,也被读者忽略了。
《小说风景》令人印象深刻地梳理了祥林嫂的六次反抗与自救,最终,“一个人死后,究竟是有没有魂灵的”才抛向叙述者,也抛向世界。这时,我们才明白,这个问句里包含了祥林嫂反抗与自救的历史,她的命运逻辑在我们面前愈发清晰,也愈发令人心痛。
读《小说风景》,我们的心和祥林嫂在一起,不是仅仅作为她故事的听众。跟着《小说风景》,重新看柳妈问祥林嫂被卖到山里时的问话:“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好像自己也翻身进书页,和祥林嫂一起面对“善女人”柳妈的诘难,以及祥林嫂内心的种种苦楚——《小说风景》带我们与祥林嫂共情。引起这种新的共情的秘密,其实早已隐含在小说里,张莉说,那是因为在《祝福》里,“小说家将祥林嫂还原成一个女人、还原成一个下层的女佣、还原成一个受困于各种话语及伦理的女人”。
再来看她解读萧红的《呼兰河传》。“鲁迅在写祥林嫂受迫害的时候,只是写了作为外来者讲述的迫害,而萧红则进入了内部”,在张莉看来,“小团圆媳妇最为悲惨之处在于,许多人认为是在救她其实是在害她。这深具象征意味。小团圆媳妇的错误在于她不符合庸众的想象,所以她被扼杀”。顺着张莉的眼光,终于发现,我们不只是同情小团圆媳妇这个女性、痛恨童养媳制度,而是看到了“异类、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如何受戕害”。
于是,张莉看到了萧红对于鲁迅精神的继承,帮我们辨认出两位作家共同的批判对象。祥林嫂和小团圆媳妇,在写作时间间隔了十几年后,两个女性的影子又仿佛重叠在一起,甚至直到今天,更多有类似际遇的女性影子,也隐约与她们重叠。
我以为,张莉致力于“重读”,作为批评家,她想要建立一种属于我们时代人的“文学的读法”。所以,当她看见经典小说里的女性,当她紧紧地将她们的形象、她们的遭遇同我们当下的价值观、当下人的境遇紧密结合,并引起今天读者深深共情时,她使这些历史中的文本回到了我们的时代,她引导读者去思索,如何在阅读这些经典小说时,镌刻下属于我们时代的回声。
当然,书中还有对其他小说写法与技术的有趣分析与评价,作者善于站在中国百年文学史的传承视野看文本。这也展现出《小说风景》是站在专业读者与普通读者之间的立场看问题,既有专业性,又追求大众性。《唯一一个报信人》中,张莉对莫言的故乡书写有一个新鲜的评价,认为他是站在“庙堂与民间之间,乡野与都市之间”。但其实,她自己也是独特的“报信人”,她在将文学专业的学术批评用亲切自然的语言表达出来,不矫揉、不造作,对经典不全然充斥赞美,她的眼光锐利,她以自己的美学方式理解。
和《小说风景》一起,从“历史的文本中去体察新的美与愉悦,进而重新认识我们当下的文学生活”,借助她的视角,在迷眼的乱花中,我们会看到全新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