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说，你写了这么多小说，全是小人物。确确实实，我故事中的人物，都是最底层的人，是我们所谓的小人物，因为我就是小人物，我身边的朋友亲人，也多是小人物。但就是这些个小人物所表现出来的乐观、自尊、勤劳、勇敢、善良和朴实，使得他们的形象不会因为是小人物而“小”而“矮”。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生活中的“他者”，是生活中的“另类”，说他们不同吧，又不是完全不同，他们呢，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吃饭、睡觉、结婚、生子，人该有的欲望他们都有，人该有的困境，他们的生活中多多少少也都会遇到，有的甚至是比平常人还要多些。

　　书写困境中的人，不是小说的一个主题吗？

　　如果生活是一个大舞台，人生的困境应该是舞台上最让人牵挂、触动人心，也最让人难忘的，是生命长河中的一个片段，纷繁复杂生活的一个横截面；是人生路途上的一个泥淖，或者是经过的一片鲜花。身陷其中的人，才是小说要表现的。在泥淖中，他们如何抬手提脚的，如何哭笑怒骂的，是从泥淖的北边上岸，还是从泥淖的南边突破呢？即使身陷掌声鲜花之中，人生得意须尽欢，尽欢之时，满目欢颜、歌舞升平时他们的内心有怎样的起伏和感叹？为了这掌声鲜花，他们曾付出过多少？他们经历过怎样的困惑、挫折？又是怎样奋起的呢？这些，不都是写作者笔下所应该触及的吗？

　　小说，以及所有的文学，从来都是从小开始，从小入手，从小深入，从小处写起，所以小说才被称之为“小”说，而不叫大说。即使是鸿篇巨制，也是从小深入，也只能叫做小说。因此，在我的写作中，更在意凡人小事，更在意常见却容易忽视的细节，或温馨，或心酸，或心痛，或发人深省，也正是这些细微如蝉翼一样的细节，触及到我的心灵深处，给了我情感的碰撞。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小说家有三种基本的可能性：他讲一个故事；他描写一个故事；他沉思一个故事。无疑，他是把沉思一个故事作为小说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从生活困境或者是人的困惑中，探视人物的性格、品德、情感等等人性的复杂，挖掘、发现人性的质朴、善良、宽厚、仁爱等等美好的东西，用它来点燃世俗生活中的希望和生机，抵御现代文明中汹涌的污泥洪水。或许，才能写出一个所谓的沉思的故事来。

　　多少年来，小说到底该写什么，总是个话题。但仔细想想，也不算个话题，该上升到话题的，是如何把笔下的人物写得更真实、更扎实，把笔下的故事写得更好看、更有味。我觉得就是看你能不能真的写出来那么一个人物，不管这人物是大是小，他能不能从你的故事里活起来、活出来、活下去……若是有一天你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他还活着，那么可以自豪地说，你成功了。

　　这就不得不说作家的深入生活。

　　以前，我总肤浅地认为自己不缺乏生活，甚至振振有词地辩解，我天天日日不是在生活中吗？还怎样地深入？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深入生活，首先是作者要有一个广阔的思想视野，能以一种犀利的眼光去审视人和时代的关系，对主题更进一步地挖掘，探究生活表层下细密的纹理、纹理的走向，就像观察一块木头，这里为何有块伤疤，那里为何有个坑？为何这里的纹路大而深，那里的纹路又细且浅了呢？苏珊·朗格说“艺术家表现的决不是他自己的真实情感，而是他认识到的人类情感”。或许，这样做了，才是真正深入生活了，也才能真正地明白，小说到底该写什么，这样的小说也才会变得更有时代感、更有力量，并散发出经久的魅力。

　　写这个时代，就是去写这个时代的世道人心。

　　我的小说大多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我更喜欢对人物内心世界进行挖掘和表述，从“小”处入手，从生活的细微处、琐碎处呈现，把一句话拆开来用十句话去说，塑造出一个真实的人，以充满生命体验的内心世界来感染人。因其小，越发考验作者的功力，比如我这次获奖的短篇小说《流动厨房》（刊于《山西文学》2019年第7期）以及《楼顶的风景》《音乐会》《黑板报》《盛大的节日》《祝你生日快乐》等，都是以很小的切口进入，反映一个时代农民的精神状态，包括痛苦、迷茫、失落、快乐、满足、向往，以及其中微妙的变化和进步。

　　生活充满了种种激情、神秘和无穷尽的可能性，宽容是写作者最需要的一处放马奔跑的草地。只有宽容，才能容纳下文学，容纳下万物，才能用一颗慈悲的心去理解世间万物，会觉得好人也有不尽人意时，坏人也有柔骨软肠处。如果能把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实描绘，对人物的处境和心思进行挖掘，反映出一个丰富、复杂的世界，给我的人物心存关怀，让我的小说充满爱，充满宽容和悲悯，充满理解和温暖，我就很欣慰了。

　　“赵树理文学奖”获奖者创作谈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