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宝心

　　忘言秋水聊挥麈

　　得意高山未绝弦

　　此联题于雁丘园狂歌亭，取自元好问诗《送郭大方》：“云装烟驾渺翩翩，是处林泉有静缘。存殁共惊初劫后，交游空记十年前。忘言秋水聊挥麈，得意高山未绝弦。明月太虚君自了，相思休泛剡溪船。”

　　郭大方，本集卷十《送仲希兼简大方》“方外故人如见问，为言乘兴欲东流”称之为“方外（即世外，用指僧、道的生活环境）故人”，合观本诗“忘言”二句，知郭为道士。清人施国祁《元遗山诗集笺注》引本集卷二十八《广威将军郭君墓表》载“（子）曰择善，弃家为黄冠”，从姓氏和身份着眼，推测其子即郭大方。时人王鹗《玄门掌教大宗师真常真人（李志常）道行碑铭》：“时河南新附，士大夫之流寓于燕者，往往窜名道籍。”郭大方亦属文士遭际乱世不得已而入道者。与“为言乘兴欲东流”“相思休泛剡溪船”合观，此人应该住在聊城东北旧黄河下游的济南一带。

　　《送仲希兼简大方》有“家亡国破此身留，留滞聊城又过秋”之句。元好问于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自汴京羁管聊城，至元太宗七年（1235）春移居冠氏（今属山东聊城）。诗作于金天兴三年（1234）“留滞聊城又过秋”时。本诗“存殁”二句写劫后初见情形，应在上诗稍前作。

　　元好问与郭大方“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异县相逢白发新”（卷八《喜李彦深过聊城》），且有“交游空记十年前”的交情，送别不得已沦为道士的故交，体贴安慰自是赠诗的应有之意。卷八《送杜招抚归西山· 杜乱后为黄冠师》“因君唤起思乡意，君在西山我更西”，即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安慰友人庆幸早归。现将慰友视为贯穿全诗的意脉，循此选择义项而深究之，对理解此诗大有裨益。

　　首联着眼于主人公道士身份的行居。出句紧扣诗题，谓郭大方直奔所居道观，身轻体健步履翩翩，消逝于天地相接的云烟之中，像以云为衣装、烟为车驾之得道成仙腾云驾雾者；对句暗用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以示郭大方心中住所的情境。是处，处处。宋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静缘，静因之道。战国时期，部分道家方士认为心要保持虚静，顺应事物之理，才能对它有正确的认识。唐张说《虚室赋》“理涉虚趣，心阶静缘”，即以“静缘”为步入“理涉虚趣”的阶梯。句谓郭大方秉持这种道家认知方法，不论住到哪里，都会由心营造林泉胜境以习静修心体道。“有静缘”亦暗示了友人凭借禀赋觅得心灵归宿，寓有慰藉之意。

　　颔联追述送别前二人的眼前情形和心中感慨。存殁指活着和死去的人，应为“共惊”的宾语。劫，佛家将世界从形成到毁灭称为一劫。句谓朝代更迭十室九空劫后余生，故交劫后初见，看到对方未老先衰的面容，听到彼此互告的兵祸，不约而同触目惊心。本集卷八《喜李彦深过聊城》云“围城十月鬼为邻，异县相逢白发新”、《秋夜》云“九死余生气息存，（聊城）萧条门巷似荒村”、卷七《送娄生北上》云“并府（太原）虚荒久，大城似荒村”，可合观。“交游空记十年前”旨在追述十年前初次结交的情形，但有劫后再见之底蕴，所以“空记”二字内含往事如梦、昔盛今衰的悲慨在。

　　颈联侧重展示郭大方深刻领悟庄子哲学后的风采。《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谓已领会意旨，不再需要表意的言辞。诗人将“忘言”“得意”分别冠于句首，旨在用互文笔法使二句互动互补。秋水，《庄子》篇名。挥麈，指谈玄体道者。《世说新语·容止》载：“（王夷甫）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麈，古以驼鹿尾做拂尘，因称拂尘为麈尾，或省称“麈”。高山，《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后用“高山流水”喻高妙的乐曲或难遇的知音。绝弦，《吕氏春秋·本味》：“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二句谓郭大方深究《庄子》哲学精义，会心顿悟妙不可言，故挥麈神态自若、鼓琴悠扬不绝。

　　若从安慰友人之意脉着眼，此联还有深意。《庄子·秋水》假托“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时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阐述世间大小、有无、是非、贵贱都是相对的观念。所以此处冠以“忘言”，侧重于用《庄子》相对论理念，泯灭消解乱世悲苦，“聊挥麈”即有“歹出家”“不得已而为之”的用心。“得意高山”，亦可指自己领会到友人高妙的琴艺以及由此传达出的妙悟境界。“未绝弦”果中有因，即知音仍在。劝友人尽可弹琴寄意，安慰之意自寓其中。

　　尾联宽慰友人不必为分别揪心惆怅：关于“太虚明月”的典故您是知道的，所以相思时可以用隐士张志和的理念看待它，不用像王子猷那样夜半乘船前来造访劳您大驾了。太虚明月，典出《新唐书·张志和传》：“陆羽常问：‘孰为往来者？’（张）对曰：‘太虚为室，明月为烛，与四海诸公共处，未尝少别也，何有往来？”太虚，宇宙。剡溪船，典出《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送仲希兼简大方》“方外故人如见问，为言乘兴欲东流”即用此典，言自己有思念友人欲乘船造访之意，所以在本诗中以己及人，以此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