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轩
忽然意识到,文学述评这类文章,近年来渐渐稀少了、衰微了。既往几十年,每到岁尾年头,文学述评会蜂拥而出,读者也会先睹为快。现在这样的情形不复多见。譬如,《小说评论》过去每年的第一、二期,总会推出“小说形势分析”栏目,发表四五篇以上关于长篇、中篇、短篇小说的年度述评文章。现在这个栏目还有,但文章数量锐减。
衰微的背后
我也是一名年度述评的写作者,从2006年到2023年,撰写了17个年头的短篇小说年度述评。既有一些感悟、经验,更有诸多教训、反思。深感文学述评要写好、写下去,绝非易事。当下文学述评之所以由盛而衰、难以为继,有着复杂的社会、文化、文学原因,但主要的原因有两个方面。
褒扬式述评使文学述评的写作难以持续。传统的文学理论思想认为,社会与文学总是不断进步、发展的。因此文学批评要以肯定的、褒扬的基调去展示和评价文学。这种批评宗旨又深刻地影响着文学述评的写作。譬如从社会学的角度出发,揭示文学同社会的依存关系,以及文学的规律与价值。譬如从文学的角度去观察创作,阐释文学在内容、形式上的不断突破、超越,等等。文学述评要实现可持续写作,就要回到文学现实,回到实事求是的年鉴写作规则上来。
以“问题论”为主旨的学术性述评写作,则缺乏应有的文学“生态”和空间。肖东发在《年鉴学》中多次提到“年鉴具有学术价值”,所谓文学述评的学术性,就是指批评者要客观、准确地把握某个年度的文学现实状况,揭示出存在的深层问题,寻找解决问题的路径,并旗帜鲜明地体现在年度述评中。这样的文学述评不能说没有,但却很少。当下的文学创作存在诸多问题,如怎样实现文学的现代转型,如何打破作家思想、艺术观念上的固化等,但这些文学的重要问题很难进入文学述评中。年度述评的写作,需要批评者持续不断地关注某种文体的发展、变化,抓住其中的新现象、新问题,及时体现在自己的文章中,给作家、读者以启迪、影响,并作为文学史料传诸后世。
年鉴学的学术要求
年鉴学明确提出:专论文章须有现实性、历史性、学术性。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的年度述评成倍增长,其中确有许多篇章是具有学术品格的。近年来的文学述评不仅数量在减少,质量也在下滑。此情此景,不禁使人油然想到,现代、当代文学史上,那些文学述评的典范性作品。
茅盾1960年的两篇文学述评,是特别而罕见的优秀之作。为了撰写《六〇年少年儿童文学漫谈》,茅盾借阅了1960年和1961年5月前北京、上海两家少儿社出版的读物,还有全国各地出版的29种儿童文学杂志。他从内容上把书籍分成12种类型,把杂志中的作品按体裁分成8种类型,进行了详细梳理和评述。他做的是一种文献整理和研究工作,有着很强的文献价值。他没有回避儿童文学领域的文艺论争与创作状况,认为“1960年是少年儿童文学理论斗争最热烈的一年”“也是少年儿童文学创作歉收的一年”。他在阅读了大量儿童文学作品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故事公式化,人物概念化,语言干巴巴。”如此尖锐地批评文学创作中存在的问题,是需要一种艺术勇气的。
《一九六〇年短篇小说漫评》中,茅盾集中在人物塑造问题上展开论述。这是20世纪60年代中国文学中的一个重大问题,论者有着丰富的创作经验与理论修养,使他在论述中游刃有余。他谈到这一年的众多作家作品,对这些后来成为经典作品的短篇小说,他给予充分的解读、好评,但对一些有缺点的作品,也给以坦率的批评。他主要谈人物塑造,但围绕这一核心问题,又谈到创作中的取材、结构、语言、风格等,还多用交叉比较的方法,进行艺术上的对比。在肯定成就的同时,还着重指出了四个方面的缺点,如讽刺和幽默短篇“较少”,文学语言中的“败笔”现象等。透过茅盾这篇年度述评,当时乃至后世的读者,尽可窥见短篇小说的年度概貌、艺术特色以及存在的问题。
探索的甘苦
短篇小说是一种迷人的文学文体,我与它有缘。20世纪70年代,我凭着一股热情开始创作,虽未能成功,但却走进了它单纯而复杂多变的内在世界。80年代之后,我先后进入市、省两家文学刊物当编辑,阅读、编发过的短篇小说有数千篇。90年代末期,我转向评论专业写作,研究的题目主要集中在短篇小说文体上。2006年,我开始撰写短篇小说年度述评,年复一年,陆续发表,其中有两篇收入《中国当代文学年鉴》,一篇收入《中国文学年鉴》。写一篇年度述评,要浏览几百篇作品,精读几十个选篇,还要研究相关的社会、文化、文学等问题,才有可能进入写作。它比一般的文学评论难度更大,要求更多。
在初期的短篇小说年度述评写作中,我与大多数批评家一样,总是重点观察这一文体在思想、内容、形式上的突破、创新,给优秀作家作品以充分的解析、评价。但这样写了数年之后,渐渐觉得“理屈词穷”了。因为20世纪90年代之后,短篇小说虽在取材、技巧、风格上有所扩展,并涌现了一些新的青年作家,但在总体趋势上处于边缘、下滑态势,思想上不够开放、艺术上少有创新。看到更多的是不足、局限、问题。批评者怎么能一味地说空话、假话呢?我在述评中也提出一些问题,但只是避重就轻,浅尝辄止。当然,关于短篇小说的艺术规律与形式,尚有很大空间可谈。
作为年鉴的述评,它有着鉴往、知今、垂世的多重作用,不能戴着有色眼镜去观察、研究文学;它要努力做到客观、理性,勇于揭示、提出问题。这样的年度述评才是合格的、有价值的。
2015年之后,我的年度述评发生了一些变化,即强化了“问题意识”。不仅从当下社会和文学中发现一些突出的重要问题,而且对当下作家作品也采取了“坏处说坏、好处说好”的评论方法。我近年来的述评文章,受到了一些编辑、批评家的认同与好评,但在读者群中是寂寞的。因此,怎样写出全面、深入、新颖而又雅俗共赏的文学述评,是我正在苦思、探寻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