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汝平
我们日日粗制滥造,但自认为勤奋多产著作等身。我们早已江郎才尽,但又自以为敬畏文字惜墨如金。人,总是用形形色色的言语为自我的行为辩护且振振有词。一切阐释都带有阐释者自身无法逃离的烙印。他的立场、他的角度、阅历与癖好,都会为他的阐释带来特异的“个人性”。这已近于一种本能。对于本能,善与恶的理念已经失效,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但夜深人静之时,大梦初醒之时,当我们独自面对赤裸裸的自己,内心定是迷惑、错乱而虚弱的。强大乃是一具面具而已,必脱落于尘埃之中。对自我的怀疑、审问及清醒的认知,由此产生。
更为重要的是,改造自己,超越自己,在自我的废墟上重建自己, 我们能做到吗?写作,不过是拷问自我的一种古怪形式。也是我们试图回答自我的一种对应形式。答案永远否定着答案,颠覆着答案,所谓“标准答案”,必随风飘散。一个写过20本书的作家,倘若不能自我突破、自我超越、自我更新,再写一本书,也只是多了一本书而已。对于他的总体评价,意义无法增加,甚至还在减少、消弱。因为他给读者带来失望——饥渴的阅读期待落空了。
写作确实是越写越难,就像登山,拥有新的思想,还要拥有新的表达。作为一名作家、一名诗人,我们终其一生都在以整个生命的血与肉,跨越这两道杀机四伏的鬼门关。胜利者寥寥无几、伤痕累累,失败者的成堆尸骨就在脚下。不能不深深慨叹:“文学,真是让人悲观的事业,你就像和一个无形的巨人搏击。”但反过来想:“这世界上有什么事业是一帆风顺的、轻而易举的,是不让人悲观的?”不满意别人的诗,那就努力写好自己的诗吧。某个精神侏儒,只长到一株小树的高度即不复再长。但愿我们与时俱进日日新,如蜕皮之蛇,逃出这精神的大痛楚。
而我新的一日,也从泼掉昨夜的残茶开始,从打开精神上的众妙之门开始。老铁匠挥舞铁锤从暴烈迸溅的火光中,锻造一柄利剑。诗人,又从纸的无限空白之处,无中生有创造一首诗。太阳在每时每刻的革命中,荡涤着自我内部的朽败之物、溃烂之物。看,它正主宰着这万里长空。又是一个春天了。春风,隐隐唤醒每个人内心深处沉睡的猛虎、狮子和龙。阳光如此充足而温情,且拿起笔来,我们的武器就是笔,仅仅是笔。请倾听垂死的叶芝青春的声音从爱尔兰遥遥飘来,激荡着英雄主义的气概:“冷眼看待生与死,骑士们,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