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汝平
歌唱边塞的诗人,可能不会歌唱田园。赞颂友情与复仇的诗人,可能不会赞颂爱情。在某位诗人无法播种的荒凉的不毛之地,另一位诗人却大展身手,精耕细作,收获了累累果实。
没有一个诗人是全能的。我们在自己的才华中写作,更在自己的局限中写作,这是一种宿命。诗人的小小自信是可爱的,诗人的过分骄傲是可笑的。让我们高举青铜鼎放声狂笑自己吧,笑掉满嘴狰狞狼牙!一个人,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空间,更为有限的是创造力。自我膨胀的青春期恍如隔世,徘徊在创造力的尽头,多少老诗人哭丧着脸,低垂着头。挖掘机怒吼、冲撞,它不能把大地挖空。被它夷为平地的小小废墟上,将建筑起灯火通明的新城。
必须承认,创造是艰难的。写出一首好诗难,写出十首好诗更难,写出三十三首好诗则难上加难。我们都把自己写得弹尽粮绝、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垂头丧气了!从同一个起点出发,有的人的路是越走越宽广,有的人的路是越走越狭窄,一动不动的凝固姿势。思想孕育的思想,真理颠覆的真理,语言繁殖的语言,秘密隐匿的秘密,就这样努力写下去,写下去,直至无法书写。但更多情况下,我们极为有限的创造力,甚至飞不出这个小小房间,就萎缩在天花板上、玻璃窗的雨滴上、钟表内部,萎缩在我们脚下、我们眼前。你还能昂首挺胸自信满满,吹嘘一个人精神上那纵横自由的逍遥游吗?白纸黑字,黑字白纸,唉,这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收获,可能是天上神灵对你慈悲的馈赠。这不满足中的满足,满足中的不满足,支撑你,在诗的金光大道上,踽踽独行。
今天我写出一首好诗!但注定有那么多被我们衷心赞美的诗,被他人写出。它们,永远不会神奇地呈现在我的笔下。明白这一点,领悟这一点,一个有限的诗人,就不会无限夸大和陶醉迷醉于自我的所谓才华。
无限的诗,诱引我们一路走来,奔赴那不可企及的地平线。但我们一生写下的,却只能是有限的诗!凝视古今中外诗的灿烂星空,一位诗人的眼睛才不会鼠目寸光,他的格局、气度、境界、视野,才缓缓扩大。所有伟大或杰出的艺术品,皆带有神性的品质,虽然它来自人的创造。他只是以某一个个体独特而坚定的声音,加入到人类精神王国雄壮豪迈又柔情蜜意的歌唱里。正如一滴水融汇进奔流不息的海洋。
有时我又想,并不需要太多好诗,只需要一首重要的、非凡的、伟大的、无与伦比的诗,诗人就由他置身其中的苍茫大地,腾飞到高不可攀的诗之王座,俯瞰昼夜,永放光明。是的,就一首诗!然而这种要求更加贪婪,更加不可思议。甚至是非人的,非人间的。让我们涌出泪水或一笑置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