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生
晨光初绽时,我们的车碾过太行山褶皱里的残雪。崖壁间新绿的荆条正与倒春寒较劲,零星的冰棱在背阴处闪着冷光。李宇盾指着远处山腰间若隐若现的铁路桥:“过了这道梁,就是段廷站。”车轮在冻土解冻形成的弹坑路上颠簸,惊起几只啄食草籽的山雀。
这座蜷缩在晋中腹地的小站,像枚锈迹斑驳的铜纽扣,将石太铁路的钢铁动脉与太行山的苍劲筋骨紧紧扣合。站长剌中山立在百年槐树下候着我们,洗得泛白的制服领口露着深蓝毛衣,胸前的党徽被晨露洗得锃亮。他身后米黄色站房的红瓦顶上,几丛枯草在春风里摇头晃脑,檐角的风铃早年间被山风掠走,只留下空荡荡的铁钩,兀自守着时光的秘密。
“1907年,法国人建的站房早拆了,现在这栋是上世纪60年代翻修的。”剌站长踩了踩水磨石台阶,细小的裂缝里嵌着经年的煤灰。作为石太线现存最老的车站之一,段廷站的站史簿上写满中国铁路的沧桑:1907年,正太铁路的窄轨列车曾在此吞吐煤烟;1938年,日寇的装甲车碾碎过这里的道砟;1958年,首趟标准轨列车进站时,老站长在月台上燃放过鞭炮;直到2009年客运列车停运,百年老站终于卸下客运重任,专注守护南来北往的“钢铁驼队”。
穿过月洞门时,剌站长特意放慢脚步。门楣上“安全生产42575天”的电子屏泛着绿光,这个数字正随着我们的脚步跳动。西侧那株古槐的根系已拱起三块地砖,20米高的树冠筛下细碎光斑,树皮皴裂处结着暗红的树脂,像凝固的岁月血痂。树荫下立着块字迹漫漶的石碑,隐约可见“光绪三十三年栽”的字样。每逢夏夜,当蝈蝈在草丛里拉响琴弦,老职工们总爱聚在树下,用茶缸盛着自酿的沙棘酒,听85岁的巡道工老杨头讲1952年蒸汽机车头如何在16.8‰的坡道上“呼哧呼哧”喘粗气。
调度室的电子屏将整座车站的命脉投射在蓝光里。值班员李晓腾左手握着三部电话中的一部,右手指尖在七台显示器间比画出残影。突然,警报声撕破寂静——韶山4型电力机车牵引的万吨煤列正逼近4道。只见他脖颈青筋暴起,声音却稳如山涧冷泉:“7230机车去4道,调车信号好,占用上行正线!”窗外,橘色工装的连结员在钢轨间腾跃如鹿,黄绿信号旗卷起的气流惊飞了在道岔间觅食的麻雀。
“当年这里可是客运站。”剌站长摩挲着候车室旧址的铁门,锁孔里积着厚厚的尘埃。2009年石太客专通车前的最后一个春运,他作为值班员曾在此目送过绿皮车里挤成沙丁鱼罐头的民工。如今货运轨道旁,当年旅客踩出的羊肠小道早已被狗尾草占据,唯有月台边缘几块磨得发亮的青砖,还留着布鞋千层底摩擦的印记。
职工宿舍的军被棱角分明,窗台上摆着用子弹壳改成的烟灰缸——这是退伍兵小张的杰作。走廊尽头的淋浴间里,六盆吊兰在暖气片上织出绿帘,洗衣机转筒里还泡着件沾满油污的工装。厨师老王正在食材库盘点,成箱的宁化府老陈醋旁摞着职工们从老家带来的酸菜坛子,空气里浮动着陈醋与花椒交织的复杂气息。案板上的莜面鱼鱼正等着上锅,蒸笼里的槐花拨烂子飘出山野的甜香。
菜园里的冬菠菜刚冒出新叶,剌站长蹲身拔起几棵杂草:“等谷雨前后,这儿要搭20个育苗棚。”他的指甲缝里嵌着去年冬日防冻留下的沥青,手掌虎口的茧子似乎比道钉还硬。去年夏天暴雨冲毁的护坡处,新砌的片石墙上爬着几株倔强的爬山虎,民工遗忘的半包水泥已凝成古怪的雕塑,在春风里沉默地讲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暮色漫过潇河时,古槐的虬枝在天际勾出墨色剪影。又一列重载列车嘶鸣着冲进站场,车灯将钢轨照成流淌的银河。调车组的吆喝声、联控台的指令声、厨房里的炒菜声在此刻奇妙共鸣,谱写成太行山脊的夜曲。值班室的电子钟跳动着安全天数,老槐树的年轮里又悄然生长出一圈新的纹路。
当我们踏着月光离去时,剌站长正伏案修订《防春融乱道预案》。窗台上的龙骨盆栽将影子投在“标杆车站”奖牌上,恍若给荣誉镀了层流动的勋章。山风掠过站场,裹挟着煤屑与野花的私语,轻轻叩打着这座百年老站的窗棂。
远处的太行群峰隐入夜色,而段廷站的信号灯依然亮着,像永不闭合的守望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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