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芳

　　暗纹木质相册的铜扣早已氧化发绿，掀开扉页的刹那，一张泛黄的照片如蝴蝶般飘落下来。8岁的我歪扎着高低不一的羊角辫，印着草莓熊的白裙子下摆沾满草屑，正咧着缺了门牙的嘴，朝着镜头绽放出盛满阳光的笑容，我的身后是迎泽公园的郁金香花海。

　　后来，我收到北京高校的录取通知书，父母卖掉老房子，陪我踏上北迁之路。列车缓缓驶出站台，窗外太原的轮廓渐渐模糊，汾河的波光、柳巷的吆喝，连同奶奶塞进我口袋的大白兔奶糖，都化作记忆里斑驳的光影。毕业后，在京城拥挤的地铁与写字楼间穿梭时，加班到深夜的我总会翻开手机相册，看着童年在郁金香花海中的身影，想起牵着父母的手在花径奔跑时，裙摆扬起的风里都裹着香甜的气息。

　　前几天，父亲翻着体检报告突然提议：“回太原看看吧。”高铁驶入太原南站的瞬间，熟悉的晋语乡音裹挟着陈醋的酸香扑面而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一家三口来到了迎泽公园。公园南门的石狮子依然守在大门两侧，只是鬃毛间多了岁月雕刻的沟壑，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花香，却精准叩开了记忆的闸门——那是混合着露水与青草的清甜，是刻进骨子里的故乡密码。

　　踏入公园，我惊觉这里已大不相同。曾经略显杂乱的入口如今开阔敞亮，铺设着古朴的青石板路，路旁新栽的银杏与国槐舒展着枝叶，像是列队欢迎归来的游子。记忆里那个摆满小零食摊和玩具的角落，变成了古色古香的泽众书院，白墙黛瓦，飞檐斗拱，静静地诉说着这座城市的历史底蕴，偶尔还能听见从里面传出的朗朗读书声。

　　循着花香转过九曲回廊，大片郁金香骤然撞入眼帘。湖心岛畔，晨雾如纱，红橙交织的花朵若隐若现，似点点星火坠入碧波，在朦胧中闪烁微光；粉白花瓣与摇曳的绿柳倒影，在湖面舒展成一幅写意水墨画。那株复色郁金香依然惊艳，鹅黄花瓣镶着黛紫裙边，晨光拂过时，宛如少女微微发烫的脸颊，又似匠人精心织就的丝绒华服，每道褶裥都流淌着岁月的光泽。

　　花田顺着地势起伏成浪，低处的明黄郁金香如碎金铺满草坪，随着风轻轻颤动，像是无数小太阳在眨眼睛；高处的玫红色品种浸染着朝霞的浓烈，远远望去，宛如燃烧的云霞坠落人间。转角处那片柔粉花海，让整个夏天都变得温柔缱绻，与周围艳丽的色彩相互映衬，构成一幅流动的动人画卷。

　　微风掠过花田，单瓣郁金香卷起的花瓣边缘，像是被风偷吻后留下的痕迹；重瓣花朵则如缀满星辰的裙摆，每一次摆动都抖落细碎的光尘。高茎的郁金香亭亭玉立，宛如身着罗裙的仕女；矮生植株乖巧地伏在绿草间，像极了捉迷藏的孩童。清晨的露珠挂在花瓣上，将阳光折射成七色虹彩，花茎不堪重负地弯下腰，水珠坠落的瞬间，又俏皮地弹回原来的弧度。

　　快到中午了，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姑姑发来的语音消息：“快到小区门口了吧？你姑父早就在电梯口候着了！”推开姑姑家的防盗门，智能门锁发出清脆的提示音，厨房里电磁炉上的砂锅正咕嘟作响，排骨的香气混着山西老陈醋的醇厚扑面而来。表姐系着印有郁金香图案的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怀里的小外甥挥舞着莲藕似的手臂，奶声奶气地喊“姨姨”，恍惚间竟与记忆里扎着蝴蝶结、总爱和我抢果冻的小女孩重合。餐桌上摆着新式电蒸箱蒸出的槐花馅包子，还有用空气炸锅做的小酥肉，吃饭时，姑姑往我碗里夹着过油肉：“就知道你惦记这口，特意用铸铁锅现炒的！”

　　一大家人饭后围坐在洒满月光的阳台，姑父打开平板电脑里的电子相册。屏幕上，有我骑在爸爸肩头看猴山的旧照扫描件，也有表姐孩子抓周时的短视频。表姐突然点开一段录像笑作一团：“瞧瞧你8岁那年，为抢我的郁金香发夹，追得我绕着花田跑了三圈！”

　　离别的清晨，我们又一次走进雾气氤氲的公园。原来无论走得多远，迎泽公园的郁金香都会如期绽放，就像血脉相连的亲情，在岁月流转中既保留着记忆里的温暖，又以崭新的面貌续写着这座城市的故事。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