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宝
5月的风裹挟着五台山的残雪寒意,掠过雁门关的古老城墙,将我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指尖摩挲着边靖楼冰凉的城砖,万历年间镌刻的“官”字铭文被朝霞镀上一层金辉。远处阿育王塔的鎏金塔刹流转着霞光,那些古籍中晦涩难懂的古建术语,仿佛突然有了生命,在晋北大地上筑起了跨越时空的界碑。城墙下,小贩的叫卖声与呼啸的风声交织,恍惚间,历史与现实在此刻重叠,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
这场文化追寻之旅,始于一个被《黑神话:悟空》点燃的深夜。当手机屏幕上代县古城墙在晨雾中的照片缓缓展开,厚重如青铜器般的云层正笼罩着太原城的楼宇。我的指尖停留在“营造法式”的词条上,恍惚间,竟听见木构建筑在时光深处发出的榫卯轻响。于是,我与两位好友一拍即合,驱车闯入这片被梁思成、林徽因誉为“木构史诗”的晋北大地。车载导航的电子音与车内兴奋的交谈声此起彼伏,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后退,而我们正驶向一场期待已久的文化盛宴。
走进太行山深处,岩山寺的壁画封存着800年前的市井烟火。壁画上波斯商人鬓角的西域沙尘仿佛还未抖落,漕船满载的彩画颜料似乎仍在渗出金代的晨光暮色。画师王逵的笔触定格在佛国莲池边,让宋代虹桥下飘摇的酒旗与悠扬的梵音,在壁面上碰撞出奇妙的时空回响。仰头凝望觉山寺砖塔,十三重天空被塔身切割成独特的几何形状,终于读懂辽代匠人用仰莲基座托起抛物线的深意——那向上收分的塔身,承载着一个王朝对永恒的执着追求。站在壁画前,仿佛能听见画中人物的低语,看见他们忙碌的身影,千年的时光在此刻变得触手可及。
晨曦微露,壶山古建筑群笼罩在薄雾之中。广灵水神堂的明代飞檐倒映在碧波之上,守碑老人手持竹帚轻轻清扫,元代的治水智慧便顺着《重修水神庙记》的碑文纹路,缓缓漫过古老的青石。正午的阳光斜斜地切入五铺作斗拱的阴影里,二十四诸天的衣袂仿佛在斑驳的墙面上迎风飘动。原来,梁思成手稿中那些工整的建筑侧面图,在真实的三维空间里,竟化作了灵动飞天谱写的华美乐章。光影在古建间游走,为每一处细节都镀上了神秘的色彩,让人不禁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份跨越千年的静谧。
在应县木塔东南三里外的净土寺,抬头仰望,藻井中的星辰比夜空更加璀璨。九宫格穹顶之下,微缩天宫的悬鱼栩栩如生,引得梁间新燕误将其认作归巢之处;披发石狮的瞳仁里,仿佛还凝结着辽代石匠最后一凿时溅起的尘屑。同行的建筑师轻抚着“彻上露明造”的梁架感叹:这是匠人留给时间最坦诚的告白——所有的建筑结构都坦荡如赤子之心,即便有疤节,也是荣耀的勋章。我们静静地站在藻井下,感受着历史的厚重与匠人的匠心,每一道裂痕、每一处磨损,都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旅程接近尾声,在洪福寺中,宋代文殊菩萨像的璎珞正承接滴落的烛泪。一个暴雨突至的黄昏,我们被困在采用移柱造工艺的佛殿内,看着雨水顺着栌斗的纹路蜿蜒而下,恍惚间,仿佛穿越回了八百年前的时光长河。朋友谈起永乐宫壁画搬迁的故事,那些壁画上飞升的天女、怒目的金刚,都化作文化血脉的支流,在这片土地的深处奔涌不息。雨声、雷声与讲述声交织,为这场文化之旅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色彩,也让我们对这片土地的文化底蕴有了更深的感悟。
归程的车上,车载音响流淌着悠扬的旋律,后视镜里,王家屏墓的碑刻渐渐消失在暮色中。但我知道,当某天清晨,代县白塔的露水蒸腾成云,终将化作五台山佛光寺檐角铜铃的清脆声响,诉说着这片土地上永恒的文化传奇。
车窗外,万家灯火渐次亮起,而我们的心中,已然装满了晋北大地的千年风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