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曙方
河,生命的源头活水。这个如今作为河流统称的汉字,在甲骨文中却有着特定指向——专指黄河。三千年前,古黄河自殷墟东侧浩荡流过,甲骨上镌刻的“涉于河东”“东至河”,不仅标注了方向,更勾勒出地理位置,宛如一幅远古的简略地图。黄河文明最耀眼的启明星,正是文字。汉字始祖仓颉生活在黄帝时代,日月星辰的运转、黄河奔涌的磅礴,必然是他灵感的不竭源泉。无数个清晨与黄昏,他跪坐在黄河岸边,手持树枝,将眼中的万物生灵绘于河滩之上。当一个个图画般的符号有序排列,恰似在荒野中点燃了惊天动地的文明火种。《淮南子》记载:“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神话传说里,先祖赋予仓颉四只眼睛的形象,当文字如滔滔河水从他笔下奔涌而出时,连上天都为之担忧,唯恐人们沉溺于文字的雕琢而荒废农耕,故而降下粟米预警;鬼怪们则吓得在夜里哀哭,因为文字能记录它们的恶行,让坏事无所遁形。可见,文字自诞生起就锋利无比、威力无穷。
正是文字,载着黄河文明如黄河水般绵延至今。从结绳记事,到图画文字,再到象形文字甲骨文,这是一段何等漫长的演变历程。曾经,我多次乘坐京广线列车,与河南安阳擦肩而过。直到一个初冬的夜晚,我终于踏上安阳的土地。虽然早就知道甲骨文的发现地殷墟,但有些惭愧的是,让我知晓安阳还有一座“中国汉字博物馆”的,竟是一位外籍教师。
十多年前,浙江大学地球科学系终身教授陈桥驿曾对我讲起“中国七大古都”的由来。当年,中国地理学会的侯仁之先生委托他主编《中国五大古都》一书,陈桥驿回应:“五大古都在民国时就已被学界认可,让我担当主编,我有些顾虑。我是浙江绍兴人,久居杭州,要是书中没有杭州,怕是要被人指责。杭州也是著名古都,所以,要么我放弃,若要我主编,就编《中国六大古都》。”就这样,《中国六大古都》于1983年出版。后来,河南省委宣传部的领导到访浙大,邀请陈桥驿到河南考察。河南方面提出,古都名录不能少了安阳,这里不仅是甲骨文的发现地,更是商代晚期都城。一向倔强的陈桥驿也认可了这一观点。1988年,谭其骧先生提出“中国七大古都”的观点,并详细阐述了安阳的历史地位。陈桥驿深以为然,将安阳纳入,主编出版了《中国七大古都》。
河南安阳的中国汉字博物馆,规模宏大,气势非凡。正门口巨大的雕塑建筑造型取自甲骨文的“字”形,矗立在蓝天阳光下。镂空的设计,让风穿梭其中,带来一种奇妙的时空交错感,既让人感受到人类历史的悠远漫长,又体会到在浩渺天地间,甲骨文字的诞生不过是短暂一瞬。两只金色玄鸟分立两侧,姿态灵动,仿佛刚刚落地,又似即将展翅高飞,让人联想到它们自由的飞翔曾令先祖无限神往。广场两边,硕大的铜质甲骨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上面的汉字清晰可辨。这些文字,从最初凝固在兽骨上,便开启了漫长而艰辛的演变之旅,艰难地“爬出”兽骨,依次跃然于陶器、青铜、竹简、纸张之上,最终呈现在现代的电脑屏幕中。回首望去,这数千年的演变进程,竟似跳跃般飞速。
甲骨文在黄河中游的安阳被发掘,绝非偶然。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轴心时代与轴心文明”学说,曾令世界惊叹,也让学者们困惑不已。公元前600年到300年间,在地球上北纬25度到35度的地理空间内,为何几乎同时涌现出一批对人类文明具有灯塔效应的伟大先贤?这些来自不同地域的哲人,彼此没有交往,也无法交流信息,却在各自的土地上绽放出绚丽的思维之花。人类文明史学者陈浩武先生曾形象地感慨,他们就像事先约定好似的,如同从飞机上在大致相同的时段内,降落在这一维度区间的东西方。
在食不果腹的困境下,人们无暇仰望星空、思索文明。万里黄河从西部海拔4500米的高原出发,沿着大跨度阶梯奔腾而下,流淌约8500里后,抵达海拔500米上下的区域,这里正是著名的黄河金三角——晋陕豫三省交汇处,也恰好位于北纬35度上下,而殷墟之地紧邻这条纬线。众多黄河古文化遗址大多分布在这一地带。我们的先祖,历经无数艰难险阻,凭借智慧避开风险贫瘠之地,最终择定黄河流域这片安静平稳、水患较少的区域定居,得以生存繁衍,进而点燃了文明的星火。
甲骨文的发明是历史的必然,但其发现却充满偶然。这些承载着古老文明的甲骨,被黄土掩埋长达3000多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经过8年时间,陆续发掘出17000余片契刻有文字的甲骨。“一片甲骨惊天下”,它们为三千年前的商周时代打开了一扇巨大的天窗,让国人得以目睹并想象先祖的生活图景。在那个中国屈辱地对外赔偿巨额白银、东北沦陷、山河呜咽、日寇觊觎国土的至暗时代,一片白色的甲骨如闪电般惊醒了麻木的国人,继而惊艳了世界。甲骨文是黄河文明源流中最炫目的辉煌,那些刻在兽骨上的文字,是中华民族的根与魂。它们虽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一经发掘解译,便仿佛魂归故里,赋予国人自豪与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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