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娟
在见陈鸿滨先生之前我还是有些许忐忑，这位在“石”界执牛耳的大师，会如何看待一个初出茅庐的晚辈？我怎样表现才不显得拘谨？我提出的问题对他来说会不会太幼稚？然而，当他真正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所有关于他的设想被彻底推翻。我以世俗的成功标准定义了他，也用局限的思维预设了他。他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穿着一件简单白色T恤、一双黑色布鞋，亲切地和我们握手，交谈。
当话题转向他毕生收藏的奇石，这位以“石痴”闻名的大家，变得滔滔不绝，语气中满是深情与自信。陈老师对石头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浓厚兴趣，这种兴趣在他幼年时期便已悄然萌芽。他深情地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对石头的热爱，那种纯粹的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正是因为从小的沉浸与探索，为他后来打造“山西当代赏石艺术博物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积累了丰富而扎实的基本功。那一刻，我意识到，他真正耀眼的，除了镶着金边的成就，还有他的才学、修养、谦和。不过，真正击中我灵魂并打下深刻烙印的是陈老师以“石”为载体的家国情怀。
石头先于人类出现在地球上，陪伴人类从蛮荒走向文明。石头是使者，它超越时空传递宇宙信息，石头是文明之神，它敲开了人类文明之门。读石如读史，人类的历史应从石头写起。古往今来，有多少巨笔赞美过石，女娲曾以石补天，精卫曾以石填海，人间美妇化成了望夫石。当各地藏石名家将奇珍深锁宫苑时，陈老师却把私藏秘匣化作公共文化空间，这座以“山西当代赏石艺术博物馆”命名的文化地标，创造性地将《诗经》中“与子同袍”的共享精神注入“石”文化基因，让方寸顽石成为大众眼里的民族精神图腾。
相较公立博物馆在资源整合与规模建设上的天然优势，民间藏石博物馆的筹建之路恰似拓荒，明知艰难还勇往直前，这便是民间藏石家的“成熟”。在陈老师眼中，“成熟”是一个内外兼修、动态平衡的过程。它恰似太极图中流转的阴阳，既需要内在学识涵养的深厚积淀，又要有对外界环境的敏锐感知与灵活调适，通过这样一种内在与外在的和谐互动，达到一种稳定而富有弹性的生命状态。尺度，则是这种“成熟”状态的重要体现。大到博物馆空间布局的张弛有度，小到展品陈列的疏密平衡，这份对尺度的拿捏，是陈老师生命智慧在建筑空间中的具象投射。陈老师对设计方案的反复推敲，堪称一场对空间叙事艺术的极致追求。他打破“建筑先行、展品适配”的常规模式，创新性地以每一块石头的纹理特征、文化内涵为原点，逆向构建与之契合的空间载体。从设计方案半程的果敢叫停，到新团队的匠心重塑，这种近乎苛刻的设计迭代，本质上是对“人文关怀至上”理念的坚守。他认为，人文关怀首先就需要建立在这一信任的基础之上，要相信人们不会随便乱破坏，也不会故意撞击石头，都是静静地欣赏参观。相信人们来博物馆是来享受文化、陶冶情操的。
因此，在空间细节的打磨中，陈老师将信任文化转化为可感知的设计语言。“山西当代赏石艺术博物馆”里分为四个展区，分别是“城市太空会客厅”“天外来客”“地球瑰宝”“东方赏石”。所有展区展陈的石头几乎都摒弃玻璃防护，当参观者自由漫步于200平方米的“城市太空会客厅”，19个交互显示屏宛如星际坐标般环绕四周，触摸器上电码般的纹路，在指尖轻轻划过之际，仿佛我们身着太空服，穿梭于太空舱内，而舱外则是浩瀚无垠的宇宙，美丽的银河系尽收眼底。“天外来客”展区，为强化触觉认知，特意在这里放了一颗陨石，这个来自46亿年前的星星，以0秒的速度与参观者相拥，让参观者在掌心震颤中感知宇宙的暴力美学。最富文化韵味的“东方赏石”展区特设沉浸式体验区，博物馆特邀“非遗”匠人团队，依循古法音律原理，甄选具有卓越声学特质的灵璧磬石。匠人们依据石材长短、厚薄的声学差异，经数十道工序精心打磨，终成一套形制考究的古编磬。当木质槌棒轻叩磬面，清越空灵的古调流转，千年礼乐文明在当代空间中焕发新生。这种打破传统展陈边界的沉浸式设计，在于重新定义了博物馆的空间伦理。这些看似冒险的设计选择，实则是对公众文化素养的深度信赖。这一实践也证明：最高级的文物保护，是唤醒每个人心中的文化守护本能。
陈老师的藏石种类齐全，既有《北海牧羊》的志洁，也有《文姬归汉》的乡愁，既有涌动着“大江东去”的时代潮声，也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意境。在这个过程中，赏石在“山西当代赏石艺术博物馆”里摆脱了高深的奥义，变得通俗和简约，每走近一块石头前，我总是抢先走到标识牌前，快速地看看它们的身世和年龄，然后再恭敬地抬起头来。作为一个博物馆，石头的分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它的实际功能。它是一个象征，象征意义之丰富，不是几句话能够说得清楚。忽然想起钱锺书有句很苍凉的话：“目光放远，万事皆悲。”事实上，任何繁华、壮烈的事情，在这历经沧海沧田雕琢的石头面前，都是一些寂寞跳动的斑点，风一吹就散了。一人如此，一群人亦是如此。人生是易“坏”的，他要在艺术中追求不“坏”之理。
聊天过程中，陈老师提到一个词：“枯寂”。他说，赏石的最高境界就是“枯寂”。“枯”指寂静、清凉；“寂”带来的是冷峻、清癯或者干涸。“枯寂”，看似萧瑟，却是美学比较高的境界。“枯寂”是无常与空性，衍生出“无中万般有”的禅宗思想，我不懂赏石，但是艺术是相通的，我想这和写作是一样的，柳宗元的《江雪》应该是写作者的最高境界，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但是，或许正如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所说：“艺术作品永远是孤独的产物，但孤独的终点是拥抱整个世界。”
一个人的博物馆，几十年的心血，这一切都归功于他的努力与执着，归功于他的使命感与文化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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