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斌
前几日,我的朋友带着孩子从沈阳来太原,刚出高铁站就脱了防晒衣,稀奇地瞅着路边下棋的老头:“你们这儿夏天真舒服。”
去年冬天他来,我领他喝头脑。那会儿他裹着羽绒服,吸溜着碗里的羊肉汤,就着腌韭菜吃得直咂嘴,说这玩意儿下肚,从嗓子眼暖到脚后跟。此刻他坐在我家沙发上,手里摇着蒲扇,看着我翻出的牺汤馆地址,眉头拧成个疙瘩:“冬天喝羊肉汤暖身子,我懂;可这大夏天的,穿短袖都嫌热,你确定,还要再灌一碗热汤?”
“去了就知道了。”我开着车带他往晋源区走。牺汤馆藏在一条小巷深处。老板是个红脸膛的老汉,见了我就喊:“后生,今儿来早了,头锅汤刚熬好!”
朋友往灶台边一站,被锅里腾起的热气烘得往后缩了缩。大铁锅里浮着厚厚一层油花,羊骨在汤里翻涌,老汉正用长柄勺撇浮沫。“你看这羊,”老板敲着锅沿,“都是山里放养的,凌晨现杀的,连骨带肉下锅,添的是晋祠的泉水,柴火烧的是果木,炖够6个钟头才出这味儿。”
朋友咽了一下口水,瞅着旁边桌上的食客——光膀子的大爷正端着粗瓷碗仰脖喝,汗珠顺着脖颈流进胸脯,却咂着嘴喊“舒坦”;穿校服的小子就着油酥饼喝汤,鼻尖亮晶晶的,额前的碎发全黏在脑门上。朋友挠挠头:“这热汤下肚,不得从里到外冒火?”
我没答话,先点了两碗。粗瓷碗沉甸甸的,刚端上桌就烫得人直换手。汤面上浮着层琥珀色的油花,几片肥瘦相间的羊肉卧在碗底,撒着翠绿的葱花,羊杂切得细匀,在汤里轻轻晃悠。热气扑在脸上,带着一股羊油的醇厚,混着淡淡的花椒香。
朋友捏着筷子犹豫半天,先夹了片羊肉。肉嫩得能抿化,带着点嚼劲,没半点腥气,他眼睛亮了亮:“哎?这羊肉不膻。”我催他喝汤,他皱着眉抿了一小口,喉结动了动,突然“嘶”了一声——不是烫的,是那股热流顺着喉咙往下走,像条小火龙钻进胃里,刚到肚脐眼就炸开了,暖烘烘的气儿顺着毛孔往外钻。
“怪了,”他喃喃着,又喝了一大口,“喝着烫,喝完倒凉快了。”额头上的汗珠子滚得更欢,他干脆把短袖的半截袖子卷到肩膀上,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喝。孩子在旁边学样,小口抿着,辣得吐舌头,却又舍不得放下勺子,说这汤里有“太阳的味道”。
正喝着,邻桌大爷搭话:“外地来的吧?头回喝牺汤都这样,开始嫌热,喝完就想再来一碗。”大爷说他打小喝这汤,“以前村里六月六过‘羊节’,河滩上支着大铁锅,全村人围着喝汤。那会儿哪有空调?喝得浑身冒汗,小风一吹,比现在吹空调舒坦十倍!”
朋友听得入神,汤已经下去大半。他抹了把脸,汗珠混着笑容:“我算明白为啥冬天喝头脑,夏天喝这汤了。冬天是把寒气逼出去,夏天是把闷在骨头缝里的潮气往外带啊。”他指着碗底的羊杂:“这玩意儿炖得真烂,比咱那儿的羊杂汤多了点回甜。”
老板听见了,过来添汤时说:“老辈传下来的方子,就放葱姜花椒,别的啥也不加。以前是祭完神分的汤,讲究个本味,哪敢瞎搁调料?”他说这牺汤算起来有两千多年了,从西周时祭祀用的“太牢”演变过来,“那会儿贵族喝完汤,把剩下的分给老百姓,慢慢就成了咱太原人的念想”。
朋友端着碗,看汤面上的热气在阳光下慢慢散了,突然笑出声:“你说也怪,沈阳夏天喝冰啤酒吃烤串,觉得那才叫痛快;在这儿喝这热汤,汗流得像洗澡,居然也觉得浑身通透。”他让老板再来一碗,还给孩子点了个油酥饼,“泡在汤里吃,绝了!”
第二碗汤端上来,他喝得更急,汗珠滴在碗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孩子的碗也见了底,正用勺子刮着碗边的肉末,说回去要告诉奶奶,太原的夏天有“会变魔术的汤”。
走出馆子时,日头已经偏西。朋友的短袖后背湿了一大片,却脚步轻快,不像刚来时那样蔫蔫的。晚风从巷口溜进来,带着点凉意,吹在汗津津的皮肤上,激得人打了个舒服的寒战。他回头望了眼那冒着白汽的铁锅,突然说:“明年夏天我还来,带着我爸来喝。他总说夏天吃啥都没胃口,这汤准能治他。”
我望着他被风吹得微微扬起的衣角,突然想起老板刚才说的话:“啥叫非遗?不是搁在博物馆里的老物件,是咱老百姓天天吃、年年盼的那口念想。”
是啊,就像这碗牺汤,熬了两千年的烟火气,早把太原人的日子熬得有滋有味。外地人初尝时的皱眉、喝到时的冒汗、喝完后的舒坦,都是这味道里最鲜活的注脚。风又起了,带着汤香往远处飘,像是在招呼着更多人,来尝尝这盛夏里独有的酣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