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汝平
穿过暴风雪的第四道封锁线, 火红的种子点燃了白茫茫的冬天。我们躲在绿林书屋和苦雨斋静下来,吃一壶茶,深入思考。写作的秘密无限,对写作秘密的探索也是无限的。
一位母亲,诞生婴儿时,会历经剧烈的疼痛。一次改天换地的革命,必激荡着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那么,作家的工作必是艰辛的。每一部严格意义上的文本,都是某个作家精神与身体的隐秘深处孕育、生长、壮大,再艰难曲折地诞生的。它游离了它的母体,但脐带并没有被真正剪断,也不可能被剪断,它注定携带着作家的血液、体温与病症。它注定鲜艳地刺目地打下作家奇异的不可替代的烙印。毫无疑问,是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写出了它。
没有作家的作品是不可思议的,正类似没有母亲的婴儿,一个无生命的复制品。作家来自四面八方,作家逝于五湖四海,民族、地域、传统的异质性,存在的多元化,渗透进他生存的每时每刻。一部真正的文本,既脱离他,也依存于他。作家本人的审美理念、人生阅历、气质、处境与位置、性格、身份,狂想与卑微的欲求尽在其中,他的迷茫与困惑、焦虑与放纵、强悍与偏见、愚昧与智慧、优势与局限、才华与贫困尽在其中。所以,作家的“个人化”,成为现实,成为本能。
通过苏格拉底的嘴,柏拉图说出的是自己的话。李贺爱黑夜,李商隐爱黄昏。牛头朽烂葫芦岛,马鼻高悬断头台。万古奔泻的滔滔美酒,淹不没千百年的李太白。鲁迅笔下那荒芜、死寂、衰败、颓废的乡土中国,在废名笔下,却别具一格呈现为某种陶潜式的如梦如幻“桃花源”式的美丽静穆的景观;鲁迅为之惊惧、悲伤、愤怒而无奈叹息的“未庄地狱”,也可以被塑成一种无比和谐皆大欢喜的适应人类栖居的“精神乌托邦”。人,无法认识更无从用评议来掌握、来定义、来命名,于是,我们恍然大悟,所有存在的真实只存在于每个个体千差万别的内心体验里,并被各个不同的富于意味的形式确定,处理。
阅读最终指向作品背后的个人——与其说我们在阅读作品,不如说我们在阅读作家。从《阿Q正传》中,我读出的不仅是阿Q,也是阿Q身上活着的鲁迅;从《城堡》《变形记》中,我读到的也并非K、土地测量员、大甲虫,而是被世界绞得四分五裂奄奄一息的卡夫卡。谁又能纯粹地来观察这个客观世界呢?确实,一个思想者反对另一个思想者,乃是用一种偏见反对另一种偏见,用一种误解反对另一种误解,用一种角度反对另一种角度,用一种评议反对另一种评议。万物的庞然大象,并不为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盲人整体上真正触摸并深刻理解。有限,有限的宿命,就这样主宰着每位作家,作家创造了他的作品。
用作品对自己进行勇敢无畏的、无尽的探索吧。每一次探索世界的努力最终指向自己。一个人的探索,和所有人的探索有其普遍性,那就是——“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