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俊生
父亲是一名抗战老兵，参军那年仅有15周岁，正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不久、全国抗战热情空前高涨之时。
父亲在世时，常给我讲他在部队的往事。只要一提起这段经历，他便打开了话匣子。在人们印象里，抗战老兵大抵是身经百战、杀敌无数、伤痕累累的模样，我也曾问过父亲，是否亲手击毙过日本鬼子。父亲遗憾地说：“可惜啊，一个也没有。当兵四年多，唯一的纪念就是这双残手，到最后只留下两个大拇指。”我又追问，那总该经历过不少战场事件吧？这一问，瞬间把父亲拉回到那个硝烟弥漫的年代。
那年父亲参军时还未成年，他被全国上下高涨的抗日热情所鼓舞，一心想到前线打鬼子。恰巧当时镇上来了一支部队，他便天天去部队征兵处软磨硬缠，不少战士都对这个执着的少年有了印象。一天，一名姓张的连长来检查工作，正好撞见父亲在磨缠，问清缘由后说：“既然你决心这么大，我就把你带上，但你家里必须同意才行。”就这样，父亲绞尽脑汁做通了爷爷奶奶的工作，几天后便以卫生员的身份跟着部队出发了。
到部队的第二天，行军途中突然遭遇敌机轰炸。“快卧倒！别出声！”排长急促的喊声传来。敌机低空投弹时，甚至能隐约听到飞行员的说话声，父亲心里既害怕又紧张，生怕炮弹落到自己身边。敌机飞走许久，才听到连长喊：“没事了，都起来！赶紧清点人数，看看有多少伤亡？卫生员快跟上！”父亲这才回过神，一骨碌爬起来，急忙从背包里拿纱布准备包扎。虽说他是连里的卫生员，可刚到部队，哪懂多少卫生知识、掌握多少急救技能？不过是临时接受了半天培训，学过些简单的包扎方法，上手时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再看那些伤员，有的腿都被炸断了一截，哪里是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卫生员能处理的？只能先简单止血，等着后续送后方救治。还有些战友，刚才还好好的，转眼就没了鲜活的生命。那一天，父亲才真正读懂了战争的残酷。
与敌人面对面交锋，是在五天后的一个夜晚。部队奉命在一条狭窄的山沟设伏，当敌人完全进入伏击区域，枪炮声瞬间响彻山谷，整个战场被硝烟笼罩。真到了战场上，反倒不那么怕了。一个小时后，冲锋号吹响，到处都是喊杀声。事后统计，我方伤亡90余人，敌方伤亡30多人。
一年多后，父亲调到团卫生队，这才彻底弄清自己所在部队的来历——那是山西的一支抗日劲旅，名义上隶属于阎锡山的“山西新军”，实际上是由中国共产党组建和领导的抗日武装。他所在的35团，隶属山西新军决死第四纵队，该纵队正式组建于1938年3月，长期在岚县、交城、汾阳一带开展抗日活动。此后，父亲在卫生队一直跟着队长贺本绪，直到离开部队。
1940年，日军发动疯狂大“扫荡”，八路军奉命转入后方。为牵制敌人“扫荡”、掩护群众转运粮食，父亲他们又转战至交城边山地区。一次，部队转移途中遭遇敌人突袭，队伍被冲散。当时父亲正因日军毒气弹所伤生病，贺队长带着包括他在内的10名伤病员翻过山，逃到娄烦境内一个偏远的山地村落——那是老百姓为躲避战乱，临时在此种地谋生的地方，全村只有七户人家。他们在老乡家简单吃了点东西后，贺队长要带着轻伤员去寻找大部队，便把父亲和另外两名重伤员分别安置在两户老乡家，反复叮嘱老乡照看好他们，随后便出发了。
可贺队长他们刚走没多久，就有人大喊：“日本人快进村了，快跑啊！”老乡也急了，对父亲说：“快跟我们走！”父亲怕连累老乡，连忙说：“你带家人先逃，我随后就来。”就这样，父亲一个人躲躲藏藏，在雪地里被敌人困了三天。当时他穿得单薄，寒冬腊月里，手脚全冻僵了，连走带爬地挪了几十里后，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万幸的是，娄家庄一位老乡发现了他，把他救回了家，这才捡回一条命。后来，父亲又被抬回娄烦旧村的家中，连续三天高烧昏迷。冻僵的身体在冷热交替刺激下，命是保住了，可两只手却因溃烂严重，最终只留下两个大拇指，落下了终身残疾。
那时父亲刚20出头，人生才刚起步，却成了这般模样。他忍不住号啕大哭，甚至觉得不如死了好。爷爷坐在炕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屋里满是烟味，呛得人眼睛直流泪。见父亲一直哭，爷爷终于开口：“孩子，别难过了，能活着回来就好。”靠着顽强的意志，父亲熬过了病痛，一年后，冻烂的手指伤口渐渐愈合。可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父亲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命运还得靠自己。
当时，家里两个哥哥都在做木工活，父亲便想着跟哥哥们学木工。俗话说“手艺手艺，凭的就是一双手”，没有完整的手，怎么学手艺？连握木工工具都成了难题——要么握不住，要么握不紧，稍不留意工具就掉在地上，手上常常被弄得伤痕累累。可父亲天生有股倔脾气，偏就不服输。靠着“熟能生巧、勤能补拙”的劲头，日复一日地勤学苦练，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父亲天性聪颖、悟性又高，慢慢地，不仅能熟练操作木工工具，还能在技艺上推陈出新。往后的日子里，他就靠着这双残手，不仅养活了自己，还撑起了一个有七个孩子的大家庭。
如今，父亲虽已不在人世，但他一生与命运抗争的坚强和执着，以及不愿给政府添麻烦、坚持自食其力的品格与精神，每次想起，都让我满心敬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