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聪

　　《五峰山草书碑》是傅山书法的重要代表作，也是傅山书法的一座高峰。通观碑文，字相怪僻，阅读生涩，就自由奔放连绵缠绕的线条而言，若说是草书，又并非唐人《书谱》的草法；若说是行草，字体的连带和虚实关系，又超出了一般的行草印象，一反传统草书简省的符号特点，反其道而行之，多以行书字体化简为繁，并融以道家符号的笔触，剑走偏锋，形成了傅山独有的草书风格。故后人将他的这种草书，称之为龙蛇大草，以示与传统草书的区别。

　　书诗之辨

　　“五峰山草书碑”最早立于清朝时期，当时傅山因伤滞留寿阳，留下墨宝，当地名流刘䬠获手迹后，勒石于寿阳五峰山龙泉寺。20世纪80年代末，修建太原碑林公园时，复制一通立在园内。此后，习惯上被称为《五峰山草书碑》。

　　《五峰山草书碑》的“索书”者，姓郝名鉴盘，又名旧甫、养新，是傅山的世交。明亡后，傅山曾携母避难住在寿阳郝家。后又入道寿阳五峰修行，在师父郭敬中去世后离开。一别30年，古稀之年的傅山再游山西平定、寿阳，骑毛驴在罕山失足坠落摔伤，就近去了寿阳郝家养伤。其间，郝送上绫布“索书”。

　　上世纪80年代末，《五峰山草书碑》一经发现，就引起山西书坛的震撼，并引发对傅山书法的研究热。尤其对《五峰山草书碑》是先有书法，还是先有诗的问题进行过争论，但当时因主客观的局限性，一度认为《五峰山草书碑》碑文，是傅山抄录了他曾作过的一首诗。

　　而今细读清人编纂的傅山诗文集《霜红龛集》卷七收录的碑文诗——《题书自笑八韵》，以及后来发现的山西博物院收藏傅山《题书自笑八韵》的诗文手稿，结合碑上的附记，可以推想：作者应该是即兴即景完成“索书任务”之后，再补记抄录了诗稿。

　　山西博物院藏的傅山《题书自笑八韵》手稿，与《五峰山草书碑》碑文的内容略有差异，因此有人认为手稿是伪作，这篇手稿并不起眼，作伪有什么意义？假设山西博物院藏品为真迹，以现有碑文和藏品手稿对比，碑文明显比手稿用词准确和工整。故猜想傅山这个手稿，是据朋友“索书”写的第一个条幅所记。之后，他觉得内容不太满意，又修改写下了第二幅，也就是碑刻的内容。

　　再者，现有《五峰山草书碑》、山西博物院所藏傅山《题书自笑八韵》手稿，以及《霜红龛集》卷七收录的碑文诗，三处附记，同一索书人，名号却不同，又有“书以自顾”之句，也可印证是先有书法之作，然后有诗文。

　　碑文释读

　　傅山将论书作为“索书”的内容，或许是养病时与朋友一起讨论的话题，抑或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关切，即兴书写时已打好腹稿。

　　掔原罗鹜拙，腰复坠驴疼。

　　手腕原就有疾（掔是指手腕），像网中的野鸭子被困一样笨拙和不灵活；不久前骑驴外出，又从驴上掉下来，摔伤的腰还在隐隐作痛。手腕和腰是书法用笔的关键，但这时傅山却受病痛的折磨。

　　不谓中书管，犹如雍父舂。

　　不要说毛笔（中书管）使用有什么神秘，就像“雍父舂”舂米一般，一上一下，靠手与手腕的协调动作来完成。用笨拙的“雍父舂”，形象地比喻毛笔使用的关键在一起一倒的提按动作。

　　水光财一画，花眼又双㣑。

　　洁白绫绢的线条还闪着墨汁的水光，才写少许笔画（古文才与财通用，一有少的意思），眼里就出现了重影。说明眼力对书写的重要性和影响。

　　断续团圞构，枒杈艾纳松。

　　用构树和松树枒杈的生长形势和盘结形状，比喻书法的笔画线条间的断续和叠进关系。断续，书法有“笔笔断而后起”的法则；线条叠进，有唐代书法家陆柬之如松之节节加劲的笔法。

　　三杯忙上顿，一觉未疗邛。

　　书写前吃饭饮些酒（“三”字应言喝得多），又睡过一觉，希望能养足精神，但身体病痛并未减轻。叙述当时书写状态不好。

　　回顾奔驰兽，旋骇竹木龙。

　　酒精刺激的作用，带来些小小的灵感，回望所作字，有的如奔驰的兽，有的如惊骇的竹木龙，在纸面上奔腾舞动。形象化地强调书法的关键在“字活”和“灵动”。

　　为怜痂有嗜，能苦菜为傭。

　　为了自己的嗜好，书法作为精神和生活的双重寄托，傅山以卖菜般低廉的价格，出卖书法这种清苦的“劳役”。似乎在揭示，写好字，必须能吃苦并下一番工夫。

　　若作神符镇，差消鬼市嵱。

　　看着绫布上叠叠层层、弯弯绕绕的字迹，多像道教的符箓啊！若将它作为镇鬼神符，遣往嵱山镇住鬼市的恶鬼，也是功德一件了。诗到最后，作者跳出书法认知，思想的境界又一次提升，从关注书法转向关注社会。

　　书文欣赏

　　历来优秀的书法作品都是与典型的内容和丰富的情感交相辉映的。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轼的《寒食帖》等，都是书文相得益彰。观《五峰山草书碑》亦是如此。

　　傅山一生历经明清两朝，38岁以前，他安心读书做学问，研究经史子集；38岁以后进入清朝，他不得不出家入道，生活清苦。70岁的傅山又来到了寿阳，在朋友“索书”的文思中，他可谓是百感交集。

　　《五峰山草书碑》所表现的主题是深刻的。内容似乎是在讲书法，但借用连绵线条的道家意趣，暗含了正义之感。碑文似在无意之间，映射了“道士坠驴”的历史故事。但此“坠驴”非彼“坠驴”。老道士陈抟坠驴，是讲赵匡胤登极，天下太平。而此刻傅山的坠驴，却是复明希望破灭，天下大势趋向清朝，难免内心伤感，他只能以神来之笔汇集字相，组成了道家的镇鬼神符，希望能镇住嵱山鬼事乃至人世间魔鬼。

　　《五峰山草书碑》在书法艺术的表现上更是别具一格，他不仅融入道家符号，更表现了强烈的个性和反传统。他改造草书简省的特征，适当繁化相关字体，甚至主笔虚笔连带不分，一笔数字连绵不断，形成自己的独特书风。通篇气势连贯，字法奇崛，结体奇特，构成一种奇险狂放、磅礴夺人的开合效果。

　　《五峰山草书碑》镌刻着傅山疾恶如仇自由奔放的人格。在笔墨间倾注了风骨幽奇的道家精神和忠孝节义的儒家风范，并达到了无滞无碍、灵通透脱的超然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