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我喜欢什么,对我来说,很可能就是读书。当然,吃川菜喝绍兴酒写小楷画兰竹也很愉快,但过后总觉空虚,都不如读书来得有滋有味宁静而充实。
读书无疑是一种自闭。试想孤守一室,面前只是书——这是一种说法。如果从另一个角度去认识读书,那么读书又是一种美好的自娱。当然这个自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还得有书,书是对象,外边下着丝丝的小雨,有人撑着伞在雨中踽踽行走,而你却慢慢走进书页里去。这都是很愉快的事——这不仅仅是阅读一本书,而是生活方式之一种。
我认为读书和吃饭不同等重要,吃饭是为了活命,读书又为了什么?读书破万卷,下笔若有神,若有神又有什么用呢?这是我常在想的问题。
读书和写作不同,写作起码要有一张桌子。对于我来讲,还需要有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和一两盆花。我写作的时候喜欢有植物在旁边。绿色植物往往导我入宁静。读书则不必非要有一间书房,手携一卷何处不可展读。古人的“三上”我记不清了,大约是厕上马上和枕上。在马上读书我想是件危险的事,且又读什么书呢?读极正经的书,如“四书五经”,显然不行。读《史记》《战国策》似乎也不可能。我想也不过读些小词小令之类的东西吧。马上读书危险——1991年吃新鲜蕨菜的时候,我骑一匹红马从五台山上下来,山陡路滑,我一次次好像要从马头上翻栽下去,骑马下到山底心犹惶惶乱跳。
现代人往往难以想象古人的生活。比如顾炎武,他考察昌平一带山水,常常是要几匹驴子驮书。照我们想来,似乎是孤寂萧条。其实不然,那是一个小型的旅游团,起码要有四五匹驴子,一匹顾炎武骑,好几匹驮书,还要有驮粮驮茶具的。光茶具就有二十四件头,比如茶灶、茶盏、茶活、茶臼、拂刷、净布、炭箱、火钳、火斗、茶盘、茶囊,这已经是从简了。还要有驮换洗衣服的,还要跟一二仆人。如果顾炎武要在驴背上昂然读书,那一定要有人在前边牵定了驴子,绝不可能驴蹄哒哒信“驴”由缰。顾炎武想来个子很高,因为我记不得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的一双鞋子,足有现在的43号码大!想必个子也会有一米八左右。这么大的个子骑在小驴背上是不大舒服的。我想他在北京昌平一带考察山水一定是骑着马的,但在马背上读不读书这很难说。李贺是会骑在驴背上作诗的人。骑在驴背上吟诗,吟则容易记则难。古代没有金星牌自来水笔,吟出了好诗怕忘掉就要赶快下驴记下来。想一想,古人没有我们现在的方便倒有比我们大十倍的耐心!这一点令我惭愧而感动。古人的文章总写不长可能与书写工具有关,从这一点上讲,茅盾先生用毛锥子写完一部《子夜》真是令人起敬。古人的“三上”,最令人愉快的是枕上。我是喜欢卧在床上读书的,我爱人说我没骨头。我想人在不行走不劳动时没骨头也许是好事,很柔软地躺在床上全身心地放松,像鱼一样游到书里去。
我很想找人画一幅“卧床读书图”,但分明很难画,反而会给人留下装模作样的坏印象。从事写作的人,大多是卧床读书派,写作时一定要腰板挺直,读书时所以必不能再这样,就像是弓,要一张一弛。许多人都认为写作是苦役,但我想十个真正的作家有九个都会喜欢伏案写作。因为写作的时候才是作家最愉快的时候。当白白的稿纸铺在你眼前,人物和场景慢慢在纸上浮现,那真会给人带来一种异样欢快的感觉。有人习惯于在家中熟悉的环境中写作,如作家李锐,有人习惯于在写作中听音乐,把声音放到最低,低微得好像是从星际传来。
写作的时候我真的离不开茶,一旦没茶我就六神无主。对于我来讲,有书,有纸笔,有好绿茶,就满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