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在赣南宁都的大山深处。那个特殊年代,父亲挑着我来到了一个叫竹森下的村子,不通公路不通电,起初居住牛棚旁,后来有位村民空出一间旧屋、一间厨房,稍做修整,便是老屋的全部了。老屋成了我梦想的启航地。
土坯垒成的墙,几根木头架房梁。除了床,还有张桌子。传统的泥灶,脸盆架旁堆着柴草。大雨时,只好用脸盆接水抢险。屋内窗户很高,木格窗棂糊着油纸。年幼对老屋的记忆不多,只记得老表放在门口的鸡蛋、咸菜、薯包子、芋包子,那是善良的人在极度困境下的帮扶。夜深时爸爸点起蜡烛驱散屋内昏暗,与几位年轻叔叔唠嗑……我,固执地把朱叔叔写成了“猪叔叔”。结识的小伙伴也会把我拉出屋子,到外面空地玩耍,直到母亲喊儿吃饭。屋前小沟,偶尔还有小鱼游着;屋后小山坡,每到春天便盛满青青绿草盛开艳艳杜鹃。
到了读书年龄,便见到了邻村瑶下的又一间老屋,瑶下村小的财产尽在其中:松木拼成低矮厚实的门,生了铁锈的锁守卫着屋内泥土的地板。白加黄的泥墙,遇雨则渗水,像条闪亮的黄虫,如油画。
老屋后墙有四扇大窗,可以借光学写字了。这间老屋伴我两年启蒙。是复式班,三个年级的二十多名学生混在一起上课。老师浓浓的乡音,渊博的学识,幽默的语言,便是启蒙了。
有天暴雨,女同学紧护书本,男同学为老屋加固,老师冒雨抱着背着我们转移,汗水、雨水、泥水交织,陈老师栽倒地上,倒让几个学生抬到了赤脚医生家里。
两年后,我随父母离开了借住五年的竹森下老屋和启蒙两年的瑶下老屋。只留下走时的匆匆一瞥。
冬去春又来,离开大山进城。那时信息闭塞,加之求学的我越走越远,便空留怀念。终于有次遇一老同学,听到一消息:老屋一角在雨中塌了,陈老师为抢出那些破旧的桌凳,被压在了泥坯下,送进了几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半个月后,他跛着脚回到瑶下小学,又走上了他心爱的讲台。
终于有一天,抛开了公务,邀上已是省农科院总工的同桌,遥遥千里回到赣南深山,回到久违的老屋,寻找失落的童年。已是村支书的同学等在路口,年迈的陈老师仍跛着,候在村委会。
一别数十年,恍若换人间,我努力地寻找老屋的记忆,却踪迹全无,只有村头那棵古樟树还能唤回点滴记忆。村支书说,你们回来晚了,曾经玩耍的空地,已经立起幢幢小楼,摸鱼的小溪,良田紧相连。站在竹森下老屋空地前,终于有位老人捡起了记忆:“你是刘干部的儿子?他还好么?”这老人的父亲便是借屋子给我家五年的老表。
陈老师取出了几十年前给我们烤火的“火笼”,说着这几十年的变化。推土机推掉了旧居、校舍,却留下了厚实的财富。她的温度,她的魂魄,她的往事,经年越远越清晰,我走的时候,老屋还在,我回来的时候,老屋走了,带走了清贫的岁月,留下了满满的回忆。
离开竹森下,离开瑶下。临别,天空飘细雨,是老屋的泪水涟涟,和着我的泪水,流成一片深深的眷恋。心中唱着两首歌,抹不去的萦绕,挥不尽的缠绵。“高楼万丈平地起……”“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指缝太宽,时光太瘦,一辈子真的很短。远去的时光长成深情的茧,剥不去乡情朗朗。我心中的老屋依旧静静立着,我依然是老屋里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