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坪塬,你可能不知道,我不可能忘记掉。那里是我家乡。
通俗地讲,谭坪塬就是乡宁的西山。“乡宁在哪里?”这是很多人的第一反应,也是我离家三四十年来被问到最多的问题。老家如此没有名气,多少令人沮丧。沮丧之余总结出一套标准答案:在吉县南边、河津北边、黄河岸边。吉县比较牛,有壶口、有苹果;河津更牛,有焦有煤,还有王勃。至于黄河东岸还是西岸,这个问题我等了很久,一直没人来问。西出乡宁县城,沿鄂河入黄河的方向走出三二十里,兀然一座山,如强梁般挡住去路。盘山路约有十里来,上去却发现无峰无峦,虽然沟壑纵横,但总体平坦,四望可以极目,吉县和陕西的宜川皆在眼前。远看是山,近看是川,这就是谭坪塬。
“西山”是乡宁城里人的叫法,我因此经常嘲笑他们没文化:明明是塬,咋就说成了山?但这个“塬”的确需要一番计较的。《说文》和《康熙》都没有收这个字,因为原本就是个方言词,有音、有义,但没有形。《现代汉语词典》突然就有了这个字,“塬:黄土高原地区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地貌,呈台状,四周陡峭,顶上平坦。”音形义都有了,但我深刻怀疑这是现代的“仓颉”们根据音和义,随物赋形创造出来的新字。所以陈忠实就不吃这一套,拒绝把《白鹿原》写成《白鹿塬》。
其实陈忠实没有错。“原”字被平原和草原霸占,那是后来的事情。在《说文》的时代,“高平曰原,人所登也”,那时的“原”,就是现在四周陡峭、顶上平坦的“塬”,而非一马平川的意思。到了唐朝,白居易写《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的“原”字后面,特意用了一个“上”,显然是要强调仰视的角度,可见“原”是有一定高度的。宋代有个名僧叫释怀古,写过一首《原居早秋》,后四句:“乱蛩鸣古堑,残日照荒台。唯有他山约,相亲入望来。”想想看,和尚一般是高卧还是低就?如果想不通,参照最后两句,他山直接“入望”,而不是仰望,显然是人在高处,平视前方即见高山。诗中的古堑、荒台之类,也可参证“原居早秋”的“原”是台地而不是平川。问题搞清楚了,但我依然没有陈忠实的底气。如果有人问起“谭坪原”的“原”字,我总不能从《说文》到白居易再到释怀古吧啦吧啦再背一遍吧?既然现代人发明了“塬”字,那就用呗。说到这里,你可能就明白了,“谭坪塬”其实一直都是塬上父老们的口头语,官面上是只说谭坪不带塬的,否则就用不着我在这里胡乱考证了。
名叫谭坪塬,姓谭的人却没有。我想,也许是那姓谭的最早发现了这个塬,“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但后来不幸灭绝或远走他乡了。历史上诸如此类的事件所在皆是,兵荒马乱年代的很多人家,走着走着就走丢了。
进出谭坪塬的路有很多。黄河边有好几个渡口可以到陕西,北吉县、南河津,步行的话翻几条沟,走汽路的话多绕几步,都可以选择。往东到乡宁,原本有一条旧路,大约六十里,我小时候在县城读书,来回用双腿丈量过几十遍,这条路要过鄂河,夏天一发大水,河上的踏石和小桥统统冲毁,还有那条十里长的南原坡,最陡的地方目测差不多45度,人民公社那会儿,拖拉机曾在这里车毁人亡。所以后来有了新路,多绕十几里,坡缓且不须过河。但对塬上的人而言,出路其实很少。“穷乡宁,烂吉县,烧的吃毡片。”去吉县唯一的好处是有粮食,短缺年代,谭坪塬的百姓免不了去那里买粮,翻好几条沟,用肩膀扛回来。去河津,或者更远一点到西安,我记忆里一般是小伙儿带媳妇扯布料、买被面准备办喜事才去的。至于黄河渡口,那是年馑时饥民们逃荒的路,沿河的村庄过去有不少陕西媳妇,大多是为了糊口嫁过来的。真正的出路是往东,东面有县城,县城再往东有临汾,还有比临汾更远也更大的省会太原、首都北京。这大概就是谭坪塬,我记忆中的谭坪塬。
过去的千百年间,谭坪塬可以写进纸里的历史,估计加起来超不过十句。说十句肯定夸张了,因为迄今为止我一句也不曾见到。它被凝固在时间里,在一年一年光阴的流转中站成永恒。一种被遗忘在世界边缘的永恒,这就是它的历史。
黄河的涛声日夜不息,太阳天天升起。身形伟岸的谭坪塬,以俯视的姿态仰视,鄂河岸边的乡宁城、汾河流过的平阳府、黄河拐弯处河东大地的无边川原,哪怕只是旁观,也让他感到莫名的冒失和唐突。是的,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卑微。正是这种深入骨髓的卑微,让我渴望着低处,因为那里才是更高的地方。很多年,这种冲动支配着我,怂恿我沿着下山的路奋力攀登。它告诉我:太阳升起的地方,城市的灯火闪着亮光,那里才是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