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似乎只属于成功者,而成功是无法从别人那里分享的。我爷爷1945年离开谭坪塬,此后便没了音讯,直到1948年晋中战役后才回来。战争年代能回来就是奇迹,无论锦衣与否。
塬上方言,男人叫“外面人”,女人叫“屋里人”,长年离乡在外者,无论男女都统称“在外面”。我小的时候,塬上人对“在外面”有着某种近乎虔诚的仰视,总是心怀谦卑地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在他们并不丰富的想象中,“在外面”约等于做“官”。而那些“在外面的”人们,则尽其所能地放大着自己的成功,甚至制造某种成功的假象。其中最具符号意义的图景,莫过于“在外面”的人回乡时的鞍马车驾。
电影《人生》里高加林的叔叔是地区劳动局的副局长,这样的级别,编剧和导演才能配吉普车给他。对一般人而言,解放卡车就已经是天花板。马槽里一车煤,可以省下父老兄弟好几年砍柴的苦累。一堆花花绿绿的酒肉吃食,塬上人的想象中,那是城里的日常。如果再有穿着洋气的城里媳妇和娃娃,还乡的锦衣就更是一番云蒸霞蔚的灿烂气象。喇叭一响,全村男男女女齐刷刷撂下手上的活儿,几十上百道目光,从家家户户的土墙内、池塘边的柳树下、村边的麦地里、梁梁峁峁的牛羊群中,瞬间聚到同一个焦点。卡车在众人的注视下开进村,牵驴的、挑担的、赶车的,百八十步之外已经让在路边,听车窗里探出头喊一句“叔”、吼一声“哥”,满脸皱纹便绽放成黝黑透红的笑颜。家家户户的顽童们早从四面八方奔来,在汽车掀起的轻尘中沸腾成一锅滚水。车往谁家门口一停,这家人瞬间便冲上“热搜”。连家里的娃娃,此后好几天都会被人围着问这问那。
这样的日子如同乡里唱戏、镇上赶集、公社开大会,一年也难得几回。同族的平辈们有的赶来卸车,有的嘘寒问暖,邻居妯娌们帮着备饭,搭不上手也插不上嘴的就在院墙外面闲站着。主家忙着招呼司机吃喝,年节时才有的油香和酒肉香,随着炊烟袅袅散出,勾引着人们各种各样的想象。我们这些猴娃儿围着铁怪物撒欢,这边撵下去,那头爬上来,起起伏伏的叫嚣中,巴掌大的小村几乎要被掀翻。
长大后我终于明白,那些千骑拥高牙的所谓衣锦还乡大多是幻景——真实的幻象,或虚幻的实存。“在外面”的他们,其实有着各自不同的卑微和艰辛,或是遥远县份一个企业的工人,或是邮电局的一个邮差,或是县革委某部门的普通人员,甚或只是附近公社里卫生院的计生用品管理员。那个年代,靠有数的工资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谁家的光景也谈不上宽裕。虽说思念如同扯住风筝的线,但回乡并不单是为了抚慰自己的思念,更是一种表演——一种儿行千里不愿父母担忧的表演。还乡的锦衣于他们而言,是一件尽管艰难也需筹划的大事。印象中有很多次,“在外面”的人夜晚带着卡车回来。锦衣而夜行,多半是这锦衣白天轮不上他,晚上才可以暂借一下。但夜行的锦衣毕竟也是锦衣,旁人看不到,至少还有老母亲的微笑。那个计生用品管理员,论辈份我叫姑姑。那年她回村,看热闹的小孩子都分得了数量不等的白色气球。我疑惑,为啥跟电影里五彩斑斓的样子不同?
几年前到吕梁山某县拍片子,听说了当地一位大人物回乡的盛况:村口下车后,人在前面走着,“霸道”在后面跟着,遇到乡亲,抽烟的每人一包“中华”,小孩每人一大包高级糖果。忽地想起这个当计生员的姑姑,想起了那天满村飞舞的“白气球”,想起了那一张张黝黑透红、笑容绽放的沧桑面孔,如今他们多半已不在人间。
成功者才有资格拥有家乡并表达对它的热爱,而成功意味着获得某种姿势——被认可、欣赏甚至羡慕的姿势。长大后读到吉奥乔·阿甘本的姿势理论,经常不由自主地误读,认为生而为人就是为了某种姿势。而这种姿势期待的背后,是显而易见的对家乡的自卑。这自卑如空气一般无可逃避,并曾深刻地塑造了我,它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无所不在地左右着我。我朴实的虚荣、傲慢的谦卑、察言观色的真诚、伪装义气的狡诈、以及脚踏实地的不切实际,无不与此有关。它们看似自相矛盾,其实高度统一,如同一枚硬币的两种面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