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处,女儿打过电话回来,向太太报告:“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人等你吃晚饭。”至此,太太仍是和颜悦色。但是不料童言无忌,冲口说出:“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女儿的外公必是母亲的父亲,则老姨太者,绝非他人的老姨太,必是太太的生母无疑。生母是姨太太,则此人必为庶出无疑。至此一切都大白于天下。跟前还有朋友,这样一说,让爱面子的太太脸上挂不住了,于是“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
有了以上的征引与分析,对有人说冰心写这篇小说只是借林家的事,嘲讽当时的归国留学生尚清谈,爱虚荣,生活奢侈,道德败坏,我都持怀疑态度了。若这样纯正的目的,那么就应当尽量地隐去一切可能让原型人物生疑的线索。比如,地点可以改变,人物身份也可以改变,不是诗人而是小说家,外国朋友不是美国人,也不是艺术家,而是一个英国人,一个海关职员,横竖当时英国人赫德还管着中国海关的事儿,一个风骚的英国女人在海关做事也是说得过去的。但是,有这么多可以避免与林徽因结怨的办法,冰心全都舍之不用,偏偏要人人坐实,物物坐实,事事坐实,等于是指名道姓要给林徽因和那个小群体一个难堪。不是铁了心要做这件事,实在没有别的解释。
我只能说,女人的心是不可测的,不管她怎样的出身名门,怎样的毕业于中美名校,怎样一生都有着温柔贤惠的美名,女人毕竟还是女人。
退一步,不必说什么品质问题,还是把它看成是两种文化性格的冲突更显得有文化些。
都留过学,林的文化性格更偏重西方。冰心呢,可说西方的东西对她没有造成影响,基本上还是个东方的大家闺秀。就按普通人的性格说,林徽因属于开朗的那一种,什么地方有了她,什么地方就热闹,以她为中心的热闹。冰心则不同,冰心是个内向的人,有些像人们说的南方人的那种外慧内秀,腼腼腆腆,不爱张扬。梁实秋是个和冰心私交很好的人,两人之间,多少还有些超出友谊的感情,梁实秋写文章常用秋郎这个笔名,就是冰心给起的,当初是戏谑,后来就有别的意味了。曾经,梁实秋在美国,听说冰心和老舍一样,叫整死了,就写了篇怀念冰心的文章,这种文章说的话常是真话。文章里是这样说的:“初识冰心的人都觉得她是一个令人不容易亲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当然后来又说,“她不是个恃才傲物的人,不过对人有几分矜持,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不管怎么说,“矜持”总该是定论。一个矜持的女人和一个开朗的女人,在性格上总是有差异的,合不到一起也是情理中的事。
这件事,我总觉得还是冰心的不对。当然,要是像现在一些告作家的案子那样打起官司来,肯定是冰心赢,因为小说是虚构作品,人家又没有提你的名字呀。但是,我们在司法之外,总还得有点别的什么来约束我们的社会行为吧?比如人性,比如道德。
事情总会有个起因的,或者是冰心早就看不惯林的做派,或者是在跟林的交往中无意间曾受过林的伤害,比如某种冷落,言谈话语中的讥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