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偶然遇到的一部《破格：大师的成长之路》（陈艳敏著，海峡文艺出版社2023年11月出版）似乎正是此类书籍中的典型。但认真阅读后才发现，这本书完全超出我的料想，它与标题相类似的其他书籍其实迥然不同。

　　大异之处在于，作者在书中并不提供大师的成长简史，作为一名画家、诗人、阅读推广人，她真正在意的是以充满高度认同感的文字为人类艺术史上的大师们建立精神影集，以切片或剪影的形式，留下大师精神生活的高光时刻。

　　就本书的内容结构而言，它可以被视为一部“书上之书”。本书上下两编，共收入26位影响人类文化史的大师级人物。每位人物都以评传的形式呈现，但这评传却并不从大师的生平经历中来，而脱胎于大师的文艺书简、书信、对话录或他者研究大师的文字性作品。颇具慧心的作者从这些与大师精神生活密切相关的书稿中，以书评为形式来提纯大师的精神肖像，寻找其精神成长的隐秘小径。如从《梵·高艺术书简》来研究梵·高，从《生命的热情何在》来研究高更，从《达·芬奇艺术与生活笔记》来研究达·芬奇；或者通过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来研究贝多芬，从爱克曼记录的《歌德谈话录》来研究歌德。总之，从书中见到人，以群书来构筑一本书上之书，是此书最鲜明的结构特点。

　　好的作品当然离不开理性支撑，但更需要情绪的驱动。作者对大师的充分认同与追慕之情，赋予了《破格》理性光芒之外的巨大情感力量。就像变动不拘的风推开一池春水，使它更容易与读者的目光相遇，更容易以波澜触动人心。

　　在我看来，作者在本书中呈现的一颗沉静之心，以及超越于日常之上的对人类艺术之美的深情致敬，都像来自于上一个时代。我喜欢这样纯净而深邃的书写，除了美和对美的信仰，纸上别无他物。你静静读着，心里会惊异而惶惑，像远处有人朝你凝视，抬头却看不清他的目光。我把这理解为冥冥中的精神召唤。

　　读这本书，我最大的感觉就是“似有故人来”。一个美与信念时代里的故人，驾着阅读之舟翩翩而来。她在读了那么多与绘画、音乐、哲学、文学有关的艺术经典之后，带着美的光芒来到岸边，以细语讲一些纸上旧事，用大师的信念播一些读书种子，让几缕光透进来，照在当下生活的喧嚣之上。

　　作为与本书偶然相遇的阅读者，我从《破格》一书中汲取到力量。那些书中的大师一次次令我惊异，他们身无买一张邮票的钱，而心却在为时代或下一个时代的艺术方向指路。在困顿的生活中，他们令人诧异的自信本身即是一种指向超越之境的强大力量。是的，人的自信，可能始之于过人之见识，但终成于见识指引下的坚持行动。愈行动，愈自信。但是，在破茧之后，大师所希望取得的成功又与一般意义上的“成功”不同，正如泰戈尔所说：“博大的恬静、高尚的淡泊、超越功利的情义、不谋私利的行事……这才是体现人生的成功。”令我暗自惭愧的是，时至今日，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大概已经丧失了对泰戈尔这句话所涉及的词汇本义的理解能力。而这也是为何这本书能在我心中激起如此巨大的波澜——它不期而来，像一颗砸进心房的石头，让我看到了自己的空虚、颟顸与退化。

　　“当人类消失，图书馆沦为废墟，我的书仍旧存在”的萨特，曾反复提到“新生”的概念，即一个人在美之光的照耀与召唤下，脱颖新生，让“旧壳一一脱落”，成为新人。这是本书吸引并激励我的另一个地方。它使我再次坚信，重视精神、心智与个性，在生活中坚持内观而不外求，破茧总会完成，而美与幸福也终将到来。

　　是的，真正的好书就是这样，它自成秩序，孕育形象，将人所能看到的至高至美之物归还给阅读者殷切的目光，使被它召唤的人油然产生一种面对伟大建筑的感觉。一种相通之感如光指路，使你于沉思之境再次辨认出自己已然模糊的精神肖像，并在那强大的反射光中，汲取能量，以为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