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敬了香,我便在灵前长跪不起,脑海里全是二妈生前的音容笑貌。
1953年2月,二妈生了堂兄金龙,母亲生了我,堂兄只长我六天。一个院里,相隔六天的两个小子,就和双胞胎一样,两位母亲对我们都视如己出。二妈在乡邻们跟前提念起我时,总是爱意满满地说“俺虎子……”
孩提时代,二妈做了什么好吃的,总要叫我来吃。十一二岁念书时,有一段时间,我和堂兄在二妈家一个用门板支的铺上就寝,我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样翻箱倒柜,二妈也从没有生嫌过。大了以后,每天从生产队收工回家,路过二妈住的厢房时,总要和她说几句话。
参加工作后,我离开故乡西温庄,到区政府所在地小店上班。我从小对农村过往的历史、传统习俗和农耕时代的老物件比较留心,也爱写些豆腐块文章。改革开放后,城市规模不断扩大,都市近郊的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农耕时代的老物件被丢弃。为了留住记忆,留住乡愁,我定了一个题名为《存照》的写作计划:把农村的各种老物件包括农民的穿着等,每件拍一张照片,写一段小文章,然后积集成册,留给后人。我的这一计划坚持了十几年,写了几百篇文章,有的曾在报纸杂志上开栏发表。
写到村里人衣着的这部分时,我想写一篇关于靸鞋的文章。靸鞋是一种布鞋,有些地方称作“牛鼻子鞋”,样子古朴,十分耐穿,是过去农村的庄稼汉、车夫和羊倌们的“标配”,但现在很难见到,也没法拍张照片。我突然想到二妈。她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精巴”婆姨,心灵手巧,我和堂兄小时候,就穿过她做的靸鞋。2003年的一天,我回村里看二妈,顺便问家里有没有旧靸鞋。二妈抱怨说:“没咧,我洗得干干净净地放的唔里,生硬叫你三哥说是再也不穿,就给扔了。”
又过了两个月的样子,二妈突然让堂弟打电话,让我回去一下。我赶回家中,第一时间,她便把一双崭新的靸鞋递到我的手里。原来,二妈知道我写作《存照》的计划,她专门为我做了一双靸鞋。接过靸鞋的刹那间,泪水便不由得从眼里流出来了。
在过去,做鞋是个苦活儿,做靸鞋尤甚。要打鞋牌、做鞋样、搓麻绳、缝帮子、纳底子、绱鞋,每一道工序都非常繁复。纳底子麻绳把手勒出血印,绱鞋时锥子扎上手是常事。而且,每一道工序都很费力。当时已经七十多岁的二妈,为了侄儿的一句话,便花如此大的精力做了一双并不上脚的靸鞋。如此的仁心厚爱,给了谁,能不动情!
二妈走得很突然。据堂弟说,前一天的下午,他还陪着老人说话,老人精神很好,谈吐清晰。二妈为人和善,安分知礼,心怀旷达,乐于助人,在乡邻中有非常好的口碑。她老人家已91岁高龄,有了玄孙辈,五世同堂后无疾善终。她自己没有多受病魔的纠缠,更没有拖累儿女们一天。参加葬礼的人都说,这是她老人家一生为善“修”下的善果,是人一生最好的结局。
送别二妈已经好多天了,但心中的悲伤依然深沉。
一想到二妈专门给我做的那双靸鞋,两眼的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