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也爬入心里,这个满脸胡茬茬大马金刀的老汉汉,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张石山,不是满口之乎者也的书生模样啊。
这是初相见。
彼时我还在一个工厂里,日日为五斗米折腰,对文学的向往淹没了柴米油盐,夜夜住在博客里,逮着一个名声很盛的文人,就用鼠标拖过来浏览一番,自然也在某种程度上熟悉了这个虬髯客。
再相见,我已客居太原。“老家山西”的聚会上,咱们握手寒暄,你竟然记得小妖,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上党梆子,说到了上党八音会什么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不过,被人记得终归是愉悦的。
不咸也不淡,不近也不远,倏忽又是几年,当你把嵌名联“十步之内必有,一人不诛可称”交给我,同时也附了说明时,我很快乐。这样的藏尾联可不是一般简单的联可比的。最可心的是,联后有长长的“张石山眼中的王芳”,心下有了几丝忐忑。这几年我的行为,奔跑或是求证、虚张声势或是孜孜以求、关城怀古或是拈花一笑,都落入你的眼中了啊!看看,“宁可真面目示人,绝不伪装文静闺秀”“她是用本我一己之心,去感知古人之心”,咋这样挠人心肺呢?
还不仅于此,当你说出,“地方戏剧早年对王芳女士的无心滋养,换来了她对我们传统戏剧的虔诚着意反哺”时,我的心被高山流水浸染,一把古琴摔出了知己之音。尽管我知道,你是许多人的知己,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关于戏剧,你看透了我,我变得透明。
当时没想到的是,这一句话是伏笔,引出一本书。
我与你,距离了几个台阶。我开读《礼失求诸野》《清明无战事》《六福客栈》,更加认识了你。倡导仁者无敌的是你,也许有几分放浪形骸,但终在用行动实践中华礼仪的也是你。我觉得,你给我的嵌名联中点出“王道仁政”,不是一句话,而是你的思想体系。
一边是仁义,一边是嬉笑怒骂,每每在饭局中,我们偏爱你的民歌与模仿秀,三杯两盏浓酒,三碟四勺老醋,你便有了妙趣,我们只需贡献出腮帮子。席间你永远是中心,那样的风采试问谁人能敌?如此活泼泼一个人呀。江湖还是庙堂,你瓢泼肆意,你活的是你自己。我们这些旁观者,太爱赴这样的盛宴,快乐无比在这尘世太难得。我们也知道,你不是在取悦谁,你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掩盖你的仗义,你不想让人记住你的本色,最好能彻底忘记。
但你确实仗义,你的目光延展到那些弱势群体。人们惯常讲究着人情世故,自诩为情商高时,你能仗义执言,你时时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独立的观点,处处彰显你的善良与悲悯。
你的仗义,让我们相信人间正义,如果有一天我们被世界辜负,你一定不会作壁上观。低沉时,会收到你的安慰,不平时,你寥寥数言便能开解。我写了一篇有关阿拉善的文章,你很快留言:“轻柔的锐利,明澈的朦胧。言辞之外的诉说,歌唱之上的吟咏。无弦之箜篌引,不画之天孙锦。你这偶涉世间的飞天,幻化人形的精灵。”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对文字的肯定了,你那么多事情,竟然会利用有限时间阅读每一个人的文章,并作出你自己的评价。你原来是这样一个聪明、温柔又细腻的人呀。那样的一个粗汉子,却有一个细心肠,嗨,世间真有矛盾人,造物主真神奇。
草蛇灰线,我们对戏剧的共同感受,催生了一本《戏台上的中国》,我们对谈,谈得兴致盎然,就像谢柏梁教授在书评中提到的,不是专业出身的两个人,对谈中时有微言大义。是的,台上台下,戏剧与人生,古人与今人,我们大家共同托举起一个“戏台上的中国”。
你为此书得意,尽管你没有见到这篇书评,你把对传统文化的热爱融入其中,消减你曾经对我说过的“传统文化就在身边,我们却像在拓荒”。你对此书寄予厚望,嘱咐我,咱们要好好宣传。我窃喜,当然要宣传,作家涉足戏剧领域,那是超出专业之外的另一种洗礼。
花无千日好,变故发生在9月。我终于盼到你归来,在蒋殊、李慧平、韩卫东三个人的精心筹划下,想做一次《戏台上的中国》的分享,《山西日报》还为此辟专版预热时,才知道你已病重。
分享活动如期进行,高朋满座,少长咸集,遍插茱萸少了一人。我们想着,等你好了,再去看你吧。
你拒绝了所有人的探望,只和家人相守着,熬煎着病痛。相求了几次,探望无果。时间真短呀,时间真残忍,再接到信息,已是噩耗,你已走了,带着你的豁达与自信,带着你的微言与大义。
你的拒绝相见,把你生前最好的形象,印在了大家心里。生前不进ICU,去后不开追悼会,不举行告别仪式,你坚守你的信条,洋洋洒洒过一生,潇潇洒洒终结这一世。
长亭又短亭,灞桥柳青青,世间再无一个你。
2024年11月25日,龙山松柏苍郁,你在这里永别人间。抬眼望,白云杳渺,想念你的心,越过樊篱,越过红尘俗事,越过亲友牵挂,飞入了云端。那里有汾酒与陈醋吧,你是在自斟自饮,还是嬉笑怒骂?
想着,想着,有水从脸上流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