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是很美的景色。它飘在屋顶上,贴在崖畔上,挂在树枝上,在金黄色的麦秸垛旁绕来绕去。只要炊烟升起,整个村子就显得活灵活现,就有了生气,就有了古朴和美的感觉。
小时候的炊烟是梦。小学阶段,无论是放学还是放假,每天我都要和小朋友提上筐子,带上绳子和镰刀,到地里割猪草或砍柴火。说是到地里去,其实不是上山就是下沟。老家是丘陵,又紧邻运城盆地和峨嵋岭上的孤峰山。于是上山、下沟,名曰劳动干活,其实就是到田野里去撒野,去放飞。如果是下到沟里,那就仿佛到了儿童乐园,不是往树上爬,就是往草丛里钻,不是捉蚂蚱,就是抓知了,要不就是摸瓜摘桃。如果是上山,那就像进入了幽谷秘境,和小朋友不是在树林里捉迷藏,就是在石头阵里做游戏。玩累了就坐在山坡上,由近及远辨识着山下的村庄。满头汗、浑身土的我们,望见村子里、也望见自己家里的烟囱冒起了炊烟,条件反射下,肚皮咕咕地叫了起来。尽管炊烟很有诗意、很有美感,但我们还不具备审美的情趣,于是就纷纷收拾好各自的劳动成果,背上柴火往村里奔去。炊烟渐渐消逝,做好饭的母亲已站在家门前,或跑到村口,扯着嗓子,呼唤着各自孩子的乳名……
长大后,炊烟就成了时钟。在集体生产队时期,我们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开始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了。那时的农村学校,都是随农时放假,收麦时放麦假,收秋时放秋假。我们每天跟上生产队长,不是耕田种地,就是收麦碾场;不是刨玉茭秆,就是拔棉花柴。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学生,身单力薄,缺乏耐力,干不了多长时间,就喊苦叫累。你要缓一缓,他要歇一歇,不然就停下手里的活跑到僻静的地方,说是要解手,把生产队长或领工的老农气得无以言语。直到远远地望见村里冒起了炊烟,便你唤一句“队长你看家家户户都冒起炊烟,我的肚子已经饿了”;他说一句“我家的烟囱都不冒烟了,我妈饭都做好了”;够胆大的伙伴,就直接叫喊“该下工了”。农耕社会的时间概念,来自于看天象、看日出日落,或者凭借长期形成的生物钟。更具体的农村气象,就是看炊烟了。乡村的炊烟,傍晚是最浓郁、最醒目、最绚丽,也是最恒久的。夕阳西下,黄昏即至,家家户户有了比较充裕的时间做晚饭。到了漫长的冬季,家家户户用柴火烧炕取暖,这时的乡村,东巷西巷、前街后街房上的炊烟,袅娜娉婷,徐徐上升,在晚霞的辉映下,色彩缤纷,气象万千,似海市蜃楼,似蓬莱仙阁,整个村庄就会晕染成一幅农耕文明的水墨画轴。
日常生活中,炊烟就是乡村的烟火气。乡村祖祖辈辈建设房屋,锅灶和土炕的烟囱,都是其中很重要的环节,每每都要请乡村里的能工巧匠来施工,关键节点,巧施技艺,使之既能节约柴火,又能保持燃点,让炊烟都能顺畅地从烟囱中飘走。在乡村,每家每户的年轻户主,既是炊烟的守望者,又是烟囱的维护者。青春年华时的我,既要参加生产劳动,又要维持家里的生计,特别是当母亲做饭或烧炕时,如果房子里充满浓烟,就会告我烟囱不通了。于是,我便找出秤砣,拴上绳子,搬上梯子,上到房顶来处理。有时候是烟囱上垒了鸟巢,得把鸟巢移走;有时候是因为烟囱里长期烟熏火燎,烟油凝结成网,需要把秤砣放进烟囱里上下疏通。烟囱是锅灶和土炕的生命线,只有经常保持通体顺畅,才能呈现炊烟如梦似幻的景象,也才能保证乡民生活的正常。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我闭上眼睛,脑海中便会浮现出村庄上空那一缕缕的炊烟。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炊烟,一缕缕散了,故人,一茬茬走了。我怀念乡村的炊烟,怀念那些筑起烟囱、点燃灶火、升起炊烟、遥想炊烟的人们。
炊烟是飘落在我记忆中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