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是乡土气息最为浓厚的文艺作品，其特点之一，就是具有极强的地域性。从民歌里，我们能看到一个地方的山川河流、动植物世界，能看到这个地方的历史与风土人情。江南鱼米之乡，民歌里唱的是风轻雨润，景色秀丽，小桥流水，采莲女，乌篷船，鱼戏莲叶间。而晋陕蒙一带的民歌，一嗓子吼出去，沟深坡陡，梁峁起伏，风沙弥漫，民歌里有走西口的历史，有地瘠民贫的苦难生活，有男女相恋的表白。

　　民歌多用比兴手法，通俗地讲，“比”就是比喻，“兴”就是起兴，借助其他事物引出所要歌咏内容，起一种烘托气氛的作用。晋陕蒙一带的民歌，首句大多用比兴，而比兴所用之物，不外乎眼前所见，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风雨四季、动物植物等。

　　我这一次看民歌集，特别注意到，歌词里不时有五谷杂粮跳跃出来，感觉很亲切。这些庄稼用作“比”的较少，多数用于“兴”，大概因为比喻要求形象准确，不像“兴”那样，只要押韵，信口唱来即可。

　　晋陕蒙黄土地盛产杂粮，单是豆子就有八九种，其中种植最广泛、民歌里所唱最多的是黑豆。黑豆耐旱耐贫瘠，苗架不算高，花开碎纷纷，淡黄色，唱到民歌里也多彩多姿：“镰刀弯弯割黑豆，你是哥哥的连心肉。”“手扳小磨磨黑豆，想哥哥想在心里头。”这只是借韵起兴，表达一种思念之情。

　　黑豆之外，民歌里唱红豆也多。南方红豆人家叫相思豆，是树上结出来的，但有毒，不可食用。北方红豆种在地里，夏天豆角是菜，秋天豆子成熟了，就是粮。北方红豆有各种颜色，白色、红色、紫色、褐色，光滑圆润，闪射着宝石一般的光泽，尤其那红颜色的，鲜艳欲滴，让人看一眼就爱得不行。北方红豆唱到民歌里，也全是爱情，比南方红豆更热烈，更直白，更大胆：“半碗碗红豆半碗碗米，拿起筷子想起你。”“镰刀弯弯种红豆，你是哥哥的心头肉。”“红豆上架抖开蔓，展漾漾身材真好看。”“白格生生脸蛋巧手手，红豆嘴唇有亲头。”“一颗颗红豆两颗颗米，抱在怀里还想你。”

　　豌豆是夏粮作物，种植不多，种得早，收得也早，在豆子家族里颗粒最圆。豌豆开花粉红色，像一只只小蝴蝶轻盈落在嫩绿的豆蔓上，很容易让人想到“豆蔻年华”这个词。

　　“豌豆开花粉红红，先交你人才后交你心。”“豌豆开花一盏灯，谁也不如哥哥亲。”这两句没有“比”，全是“兴”，但豌豆花烘托出一种美好的气氛，与所要表达的感情很相配。

　　糜子和谷子既古老又种植广泛，是传统主粮，民歌里唱得也多：

　　“五谷里就数糜子光，人里头就数奴凄惶。”“前沟里糜子后沟里谷，哪达儿想你哪达儿哭。”“秋风糜子寒露谷，嘴里唱曲子心里头哭。”“铺糜穰来枕砖头，仔细谋算没活头。”这几句唱得凄苦，但不干糜谷的事，歌者只是用糜谷起兴，借一下韵，诉说自己的相思之苦、生活之苦。同样的糜谷，还可以唱成另一种样子：“一苗谷子十八条根，走口外不要忘了本。”“割倒糜子收倒秋，跑口外的哥哥往回走。”

　　高粱也是古老作物，长得高，身材颀长好看，唱到民歌里也漂亮，流传最广的是《兰花花》里那一句：“五谷里那个田苗子，数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呦，就数那个兰花花好。”这里比、兴全有了。

　　玉米和山药是外来作物，明朝传入中国，种植时间不算古老，民歌里唱得也少一些：“玉茭子开花一撮毛，心里爱妹妹难开口。”“玉茭茭开花一圪抓抓毛，想哥哥想得耳朵挠。”“山药蛋圆来玉茭子长，妹子长得一副好心肠。”“山药开花结蛋蛋，你是哥哥命蛋蛋。”这里的玉米和山药，无论音节还是文字，不如其他作物唱得美。

　　荞麦急性子，生长日期极短，遇有大旱年头，各种农作物都误过播种期，就得请荞麦来救场。荞麦颗粒呈三棱状，产量不高，茬口不好，耗费地力，但苗架长得漂亮，红秆绿叶开白花，加之种得稠，开起花来密密匝匝一片粉白，好似彩云落在山梁上，很好看。民歌里这样唱：“荞麦开花一片白，单爱哥哥好人才。”“荞麦开花一穗穗，门前站的小妹妹。”“三十三棵荞麦九十九道棱，小妹妹虽好是人家的人。”“三十三棵荞麦九十九道棱，你才是妹妹心上的人。”三十三变到九十九，一唱三叹，韵味无穷。

　　莜麦只在寒冷地区种植，也被唱到了民歌里：“莜麦开花铃铃多，有了人家你忘了我。”“莜麦开花结穗穗，连心隔水想妹妹。”“莜麦开花铃铃稀，忘了我娘老子忘不了你。”同样是莜麦开花，铃铃可以多，也可以稀，眼前景物随情绪而变化。

　　民歌诞生于田间乡野，是农耕时代的产物。民歌唱庄稼，唱草木鸟兽，唱农时农事，易学易记易传播。民歌传承上千年，是极具特色、极为重要的地方文化。可惜的是，随着时代发展，地域概念日渐淡薄，而且，生活节奏加快，人们也无暇去慢悠悠唱歌了。各种表达与交流，一部手机全能搞定。工业时代，民歌失去了生长的土壤，但已成为一种文化遗产，可传唱可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