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写秋,总爱从叶子落笔。杜牧说“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那是初秋,一叶便牵出秋的消息;到了刘禹锡笔下,就成了“晴空一鹤排云上”,叶子该落得差不多了,天空才显得那样高。我曾在老家的后山见过这样的秋,栎树叶子黄透了,风过处,整座山都在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说话。蹲下来捡一片,叶脉清晰得像谁用细笔描过,叶柄处还留着一点青,是夏天没褪尽的颜色。
秋日的雨也与别时不同。杜甫写“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那是春雨的模样;秋雨却带些性子,李清照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听着就有股缠绵的劲儿。去年在安庆,遇见过一场秋雨。不是倾盆的那种,是淅淅沥沥的,打在菱湖岸边的柳树上,叶子本就黄了大半,经雨一洗,倒显得更透亮。沿湖走,看雨丝落在水面,荡开一圈圈小纹,远处的山影蒙蒙的,倒比晴日里多了层意思。卖桂花糕的阿婆披着塑料布守在亭子里,见我站着,递来块温热的糕,说:“这雨下透了,桂花开得才香。”
说到桂花,又想起王维的“人闲桂花落”。从前总觉得这诗静,这次去苏州的园林里,才懂了那“闲”字的意思。傍晚时分,园子里没什么人,桂树就长在曲廊边,细小的黄花落了一地,踩上去软软的。风过时,花簌簌往下掉,落在石阶上,落在茶桌上,连空气里都浮着甜香。守园的老人说,这花要落三回才尽兴,头回是风摇,二回是雨打,末了还要等晨露催。古人说“落花不是无情物”,秋天的落花,倒像是把春夏积攒的力气,都化作这最后的香了。
秋日的月亮也格外分明。李白写“床前明月光”,那是秋夜的清;苏轼说“但愿人长久”,中秋的月就多了层暖意。小时候在乡下,中秋夜里,全家人会搬个竹榻到院里。月亮升起来,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晒谷场上的稻子堆泛着白,墙角的蟋蟀叫得正欢。奶奶切月饼时,刀刃碰到瓷盘,“叮”的一声,在月光里荡开很远。那时不懂诗里的愁,只觉得月亮真亮,亮得能看清远处田埂上的草秸。
如今在城里,秋天来得悄无声息。办公楼前的银杏叶黄了,被清洁工扫进垃圾桶;街边的栾树挂着红灯笼似的果子,匆匆路过的人很少抬头。但偶尔在地铁口,闻到烤红薯的香气,或是傍晚回家,看见窗台上的菊开了第一朵,还是会想起那些诗句。原来古人早就把秋天的样子,藏在字里了——一片叶,一场雨,一缕香,一轮月,都是提醒,提醒我们慢下来,看看季节的流转。
就像此刻,窗外的风又起了,叶声沙沙。想起孟浩然的“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虽写的是夏,但那份对细微声响的留意,倒与秋意相通。不必刻意寻什么诗意,枝头残留的最后一朵花,檐角滴落的雨珠,或是深夜抬头望见的月亮,都藏着古人写过的秋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