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宏大叙事的追求在新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创作中越来越普遍。何谓宏大叙事?洪子诚说得具体,其目的为“把握时代精神”、揭示“历史本质”,特点是“结构上的宏阔时空跨度与规模”以及“英雄典型的创造和英雄主义的基调。”周新民认为,还要“沟通意识形态话语与现代人本精神”。质言之,追求宏大叙事的长篇小说往往试图对社会历史作出某种总体性概括,并且努力穿透芜杂的生活表象去把握社会发展趋势,进而揭示历史本质和时代精神。
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宏大叙事显得多姿多彩,与传统宏大叙事相比较,这些长篇小说凸显了时代观念与审美风尚的新变化。
一是思想资源的多重征用。比如,《人境》赓续了社会主义文学传统,但是启蒙主义、新自由主义、存在主义、理想主义等观念通过人物的思想交锋亦得到充分呈现。对思想资源的多重征用,使得作家们拥有多维视域和鲜活的精神能量,“概括”与“穿透”社会历史有了更加丰富、有效的角度与路径。
二是人物形象的新变化。与传统宏大叙事中的“新人”相比较,新世纪长篇小说中,既有革命英雄、社会主义建设者、改革英雄,也有平民英雄,更多的是普通人。他们参与当代社会变革,人生经历更为丰富,思想性格更加复杂,主体性更为鲜明,往往具有精神化的特点。《问苍茫》中的唐源是一个具有历史主体与阶级意识的工人,也是作者寄望改变现实处境的理想化人物。《艾约堡秘史》中的淳于宝册堪称富豪阶层中有一定觉悟的“当代英雄”。长篇小说中具有时代典型意义的人物的大量涌现,显示了作家对于社会变迁与人物心灵结构变化的准确把握,立足现代人本意识基础之上的审美观照也变得更为宽阔和深邃。
三是叙事方式的新探索。传统的宏大叙事主要为线性叙事结构,背后隐含着进化论史观,而新世纪宏大叙事作品的叙事结构更加多样,对社会历史发展的理解更为开放多元。如《秦腔》在散点透视的基础上融入焦点透视,“以生活流的方式和现象学的具象呈现方式以及意象的营构等方式来还原乡村世界”(宋柠銮语)。《陌上》采用散点透视结构,每章虽重点书写一个人物,但人物彼此之间存在关联,各阶层人物的活动汇聚成一个完整有机的乡村世界。借助日常生活的碎片化呈现抵达宏大叙事的总体性,既避免了传统宏大叙事思想僵化的弊病,又避免了日常生活叙事对意义的消解。
四是多种艺术手法的有机混融。传统宏大叙事采用的都是现实主义手法,而新世纪长篇小说则融入了许多现代派、后现代派技巧。譬如《生死疲劳》的动物叙事,被认为是“东方式超现实主义写法”。《秦腔》的主体故事中穿插了大量的对联、秦腔戏文、讽刺诗、大字报以及卜卦文、地方志、论文等,堪称典型的“跨文体”文本。新世纪宏大叙事长篇小说对多种艺术手法的巧妙运用,不仅拓展了现实主义文学的表现力,而且提升了长篇小说的美学品质。
新世纪长篇小说宏大叙事取得了突出成就,但存在的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是思想力不足。苏格拉底说过,“有思想力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他强调了思想力的重要性。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只有具备了思想力,才会拥有总体性的视野和清晰的方向感,才会自觉地质疑生活、辨析生活、提炼生活,从而穿透纷繁芜杂的表象抵达本质,以审美的方式实现对于生活的超越性表达。有些宏大叙事的长篇过度追求故事性,价值立场含混,思想内涵苍白;还有的艺术形象脱离历史逻辑和生活逻辑,传达的观念显得虚假。思想力的欠缺还会使作家在价值理念上臣服于流行观念,最终丧失超越性文化视野以及精神境界和艺术个性。只有当一个作家拥有了较强的思想力,他才可能将个体经验、生命感知与民族经验、人类经验有效融通,实现对于社会生活的准确把握和穿透性表达。
其次是异质性经验匮乏。一部成功的长篇小说,必然饱含着丰富而新颖的故事和细节,但是不少宏大叙事的长篇小说所提供的故事和经验极为相似,缺乏新鲜感和感染力。孟繁华曾指出,张炜足迹遍布《你在高原》的每个角落,这使得他的写作“更有内容”。打开书斋走向大地和人民,在“行动”中体验、思考,不仅会激发作家的情感,还会修正固有思维,甚至更新话语方式,这是早已被证明的文学正道。在一个现实生活超出了想象的时代,作家只有在“行动”中去打开生活的褶皱和探寻人性的秘密,他的思想才有可能站到时代前列,才有可能发掘出更多的异质性经验,从而弥补想象力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