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对于语言准确性的强调随处可见。比如欧阳修的《新五代史》用词之谨严,受到后世赞誉:攻打一地为“伐”;对方有罪而攻之称为“讨”;天子御驾亲征叫做“征”;用兵之后获得土地才能叫“取”;取之艰难用“克”;敌方如是一个人来归投称作“降”;如果对方是带着土地来投降的就只能用“附”。所以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曾极赞之,说欧阳修用词之简严、文笔之洁净,非薛史可比,甚至连《史记》也有所不及。
传奇、话本、章回体一类的古代小说、戏曲,与史传的笔法一脉相承,对词语准确和严谨的要求也非同一般。
不过,如果用所谓的“准确性”来评述中国经、史乃至于小说、戏曲的语言特点,极易引起误解。古人用词固然严谨不苟,但相反的例子也大量存在。
以《论语》这样的儒家重要经典而论,后世对它的各种解释,之所以造成众说纷纭、迄今尚无定论的状况,除了思想界的争论之外,文字的模糊性也是一大原因。
以我们今天所津津乐道的所谓“春秋笔法”而论,文字皱褶中暗藏的微言大义,固然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准确”的最高表征,同时也可以被描述成“不准确”的成例。
我倾向于认为,严格意义上的所谓语言的准确性,并不是一种僵化的存在。“准确性”与“模糊性”“多义性”本来就是互相包蕴的,古汉语如此,现代汉语也是如此;中国文字如此,外国文字亦如此。也就是说,准确性恰恰是以“不准确”为前提的,这是语言本身的特性决定的。文学创作中所要求的语言的准确性,要看作者在多大程度上传达了他的意旨,还必须了解作者采取了何种语言策略。
中国古人对于语言指事的明晰性的追求毋庸置疑,但同时也将想象的自由置于重要地位。
温庭筠在《菩萨蛮》中有“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一句。自古以来对于“小山”的解释多为女子卧室围屏上的画景(如许昂霄《词综偶评》),但全词中作者并未实写画屏一物,读者如此解读,实为某种读者意图的补足,并无确据。“小山”若果然是画屏之景,那么“明灭”又作何解释?大抵只能解读为画屏上的金粉有所脱落而成斑驳之状,或画屏描金在晨光中闪烁不已,故而或明或灭。作者语言上的这种模糊性所导致的解读方面的可能性,实际上是无限的。而我们知道,《菩萨蛮》中“明灭”一词充满了动感,若实指画屏上的金粉脱落,这种动感则丧失无疑。
中国语言文字重视基本的“象”,但意象的有限性,特别是意象在状物时的种种逻辑限制,会对语言的表现力构成一定的影响。这就迫使作者在寻找新意象的同时,通过设喻、取譬、类比或联想等技术手段,对“象”的功能、内涵、表现力进行进一步开掘,通过“有与无”“象与意”“虚与实”“实有与假定”等复杂的修辞手段,化腐朽为神奇,来保持意象的活力,层层转进,愈变愈奇。
中国传统文学一方面十分看重语言的准确性,看重语言在指事状物方面的精当和贴切,另一方面对语言能否“尽意”更为关注。虚拟、象征、写意和联想所带来的自由、灵动甚至是暧昧,从“尽意”的角度而言,恰恰是更高境界上的“准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