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莉

　　在《红楼梦》第九回中，贾宝玉约秦钟一起去学堂读书，临行前依次和贾母、王夫人、贾政、林妹妹道别。

　　宝玉到父亲的书房道别的时候，贾政突然询问了一句：“跟宝玉的是谁？”这个问题引出了一个卑微却关键的人物——李贵。跟随着宝玉去学堂的男仆有三四个大汉，贾政细看时，认出其中之一就是贾宝玉的奶妈之子，名叫李贵的人。于是，贾政严厉地训斥了李贵等人一番：“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吓得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答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得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

　　《诗经·小雅·鹿鸣》的原文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被李贵说成“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实在是妙。乍听耳熟，细想可笑，深思绝妙。

　　首先，让宝玉拜见贾政如此紧张严肃的场合，增添了几分幽默与轻松的气息，打破了固有的叙事节奏，有趣又写实。其次，宝玉在学堂里背书，李贵只能在墙外听着，听不清楚也不会去查书求证，汉语音同音近的字词又很多，李贵听错记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儿。最后，李贵把听到的一个“野”字和一个“苹”字，想成了“荷叶”“浮萍”，组成了很和谐的一句诗，联想合理，且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细思这句本不该出现的“荷叶”与“浮萍”，是有言外之意的，是具有曹雪芹独特风格的艺术创作。曹公让李贵听错背错说错，却是在用“错”讲出“对”，用假话引出了真话，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主旨的体现。

　　《诗经·小雅·鹿鸣》是一首早期的宴会乐歌，逐渐变成了贵族宴会或举行乡饮酒礼、燕礼等宴会的乐歌。整首诗描写的是一派祥和兴盛的景象，不论是山野之中鹿群的自由自在，还是宴席上的宾主尽欢、觥筹交错、管弦悠扬，从始至终都洋溢着一种祥和愉悦的气氛。这正是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繁盛景象的写照，不论是贾政和清客相公们一起游览大观园，还是元春省亲归来的声势浩大；不论是群芳起诗社的雅致逍遥，还是贾母宴请刘姥姥的热闹繁华，都如同诗中“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所表现出的欢乐与和谐，繁荣与安宁。

　　如果说原诗的欢乐和谐、愉悦自在的场景是贾府富贵兴盛时期的写照，那么李贵把诗词说错成“荷叶浮萍”，就别具深意了。

　　“野”，听成了“叶”，语音接近，顺理成章。为何李贵偏偏说成了荷叶？而不是柳叶、桃叶或其他呢？

　　《红楼梦》全书中共有三十八回出现莲、荷的字句。荷花荷叶，都是亭亭玉立，挺出水面，风姿绰约，被赋予了君子的品行风骨，更寄托了吉祥美好的寓意。但红楼中的荷叶却别具特色与含义。

　　第四十回中，贾母带着众人，带着刘姥姥游览大观园。她们乘船从荇叶渚到蘅芜苑，在船上，宝玉看到了满池塘的荷叶已经枯萎，就抱怨说：“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很务实很理性，解释说：“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黛玉很诗意很个性，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黛玉眼中的荷叶，残破却富有诗意，秋雨秋风中的荷叶别有韵味，符合黛玉的审美情趣。滴滴答答的秋雨落在残破的荷叶上，带着秋的寒凉与萧瑟，这场景正是宝玉黛玉未来命运的预示。李贵的“荷叶”，早已道出了宝黛的悲剧。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中的“苹”，非李贵口中的“浮萍”，而是指陆生植物艾蒿。浮萍，是一种漂浮植物。古人认为浮萍无根系，不能扎根于一处，只能漂浮在水面之上，只能随波逐流。浮萍的这个生活特性，使其具有了特定的文学意象，萍水相逢的偶然，萍踪浪迹的漂泊无定，萍飘蓬飞的无依无靠，断梗流萍的悲凉孤寂，让浮萍成了文人诗词中的常客。

　　李贵说错的“浮萍”，恰是在富贵时繁华处无意中说出了贾府、宝玉未来的浮沉无依、颠沛流离。“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兴盛繁华，转眼便是“荷叶浮萍”的萧瑟凋零、漂泊无依。满塘荷花皆已凋谢，只余荷叶亭亭。千红散尽再无花，徒留冷月葬芳魂。宝玉读熟的是白纸黑字，李贵背错的是人生现实；宝玉背诵的是当下，李贵说对的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