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孟东
广居,是词语,也是人名。“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多么富有蕴涵啊!
广居姓阎,字子仁,号安亭,清代阳曲县河口村人(现为古交市河口村)。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举人。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大挑举士入仕,历任湖南常宁、慈利、耒阳、芷江、麻阳知县,辰沅兵备道副使,乾州同知、知府。清嘉庆七年(1802)卒于任上,享年57岁。著有《力恕堂全集》《格言录》,均刊行于世。
不管在外怎么风光,他在当时的河口人眼中,就是阎文宝家的四蛮,同辈人口中的四哥(弟)。200多年过去了,他仍是河口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
第一次来河口,导航导到了村委会旧址,守门人年届耄耋,名叫张四心,听说来意,便领上我转悠。走到村东,他右手一指,说这儿过去立着阎广居的神道碑。走到旧街,他左手指着一处老宅说,那是阎广居家的旗杆院。
在新街十字路口,与摆摊卖豆腐的阎振明交谈。我问,你是阎广居的后人吧?他连忙摆手,笑着说:“不是,不是一个阎。人家那才了不得,‘五谷财神’,湖南乾州家家立着牌位供着哩。”
步入旧街上一处老宅,主人阎会明一边展着“阎氏宗图”,一边指着图上一处说,我们这个老祖宗刚正不阿、不畏强暴、除霸剿匪,硬气着哩。阎会明是阎广居的七世孙。我马上接话,他也有似水柔情。旁边的阎向东连忙应着:“是的,是的。”
村东大道旁的橱窗上,写着阎广居的生平作为,也画着阎广居的官服画像。阎广居已俨然成为河口的精神高地和文化坐标。
为了还原这位乡贤的真实人生,退休后的阎月亮牵头组织几位专家,驱车千里,到阎广居当年任职的地方走访考察,到南开大学图书馆查阅遗世孤本《力恕堂全集》,搜集到大量资料。弓才赋先生据此撰写出长篇历史小说《清代廉吏阎广居》,皇皇60万言,已出版发行。
多少天来,我埋首于这些资料和著作中,对阎广居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认真探究,仔细思量,想潜入他的内心世界,测试他的血脉灵魂,看看吕梁山、汾河水在其中的构成比重。
话是他写在纸上的文章,题为《枣树记》,共115个字,就像金秋时节的红枣,其实而不华的禀赋、玲珑可感的心性、红得发烫的才情、憨态可掬的痴想,在秋风吹净叶片的枝头上,翔舞、欢腾。
清乾隆五十年(1785)十月,阎广居来到耒阳上任。他面对的县情是,官府长期不作为,盗匪横行,“水怪”作乱,民众惶惶不可终日,纷纷流落他乡。经过一段时间的摸排了解,阎广居这才知道,这些“水怪”原是南海苏禄国的巴夭人。明朝天启年间,潮州巨商欧阳文在行商途中,遭遇海盗袭击,被他们搭救,为了避免被海盗报复,欧阳文便把他们带回潮州供养,多少年后,巴夭后人流落到耒阳境内。阎广居想好对策,一面利用冬季这段时日,命人伐竹拓荒,放置食物,既不伤害他们,还要让他们尝到粮食的香甜,一面差人回到河口家乡,采购大麦小麦粮种和耧犁耱耙等农具,并雇用几十名种田把式,先行示范,手把手地教他们耕种。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一大早,阎广居就来到了耒河码头,远远地看到船只靠岸,走下来一队肩扛农具或粮食、手提行李的老乡,听着那越来越近的乡音,眼眶便禁不住湿润了。一位壮壮实实的汉子径直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四哥呀——四年没见了,我好想你啊!”说着便涕泪横流。
旁边马上就有人纠正:“应该叫‘县太爷’才对!”
阎广居弯腰扶起,盯着他的脸说:“浪平啊,你怎么来了?”话说,浪平儿时在河里差点被淹死,幸得被正在游泳的阎广居一把抓住拖上岸。从此,浪平视阎广居为救命恩人。
随后,阎广居转向众位乡亲,“你们都是我请来帮忙的种田把式,乡里乡亲的,叫我四蛮最好!”
浪平站在那里,像做了错事似的耷拉下脑袋。他突然抬起头,拉住阎广居的衣襟:“四哥你别嫌弃我。庄稼活,没得学,人家干甚咱干甚。我不会白吃你的饭。”
“来了就跟巴夭人一起学着种地吧!”阎广居拍拍浪平的肩膀说。乡亲们听了都笑了。
一天,浪平与一个老乡同组,领着十个巴夭人犁地。老乡扶犁舞动一下鞭稍,牛就在新开垦的土地上犁了一个来回。巴夭人看那线条就像笔直的竹竿,点头称赞。轮到浪平扶犁了,牛怎么也不听使唤,气得浪平把鞭子甩得啪啪响,牛惊了一样,拉犁往前冲,浪平拽着牛,摁住犁,在地上活生生扭出一个“8”字。那些跟着看的巴夭人叽叽喳喳、比比画画,你看我、我看你,乐得蹦起来。
几个月后,小麦成熟了,收割了,碾完了,巴夭人吃上了馍馍大饼。说起浪平扶犁,大家哈哈大笑,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开了。
眨眼就到了清嘉庆七年(1802),人们还在过大年、走亲戚的喜悦中,突然传来阎广居在乾州任上故去的消息。这一年的元宵节,河口村的爆竹全哑了嗓门。只见浪平每一天都在街市上、汾河边嗷嗷地哀嚎着,哀嚎完,还要吼几嗓子,吼完,接着哭。后来,浪平就去了村东的木鸽崖上,站起来望望,又坐下来吼叫,吼完还是哭。天天如此。那一天,终于看见一队人身穿白衣白裤,护着装棺材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走来。浪平再也憋不住悲怆,站起来带着哭腔嘶吼:
高山上的石头沟底里的水,四哥哥你想家了这才肯回……
人群停下来,马车也停下来,抬头看山上。两面山崖把他的吼声推过去、扯过来,汾河水也带着哭腔附和:
这才肯回,这——才——肯——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