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我在现代文学馆看到赵树理,他看上去很瘦,显得心事重重,前胸贴着后脊梁,身后是一头小毛驴。我对毛驴很熟,因为,我小时候和它住过一个窑洞,它是一等一的好劳力,尽管我已被柏油路和现代交通工具宠坏了,但是,我想起骑驴上下山野的日子依然激动。现代文学馆草地上站着的赵树理穿着中山装,看上去不像牵驴人,牵驴人应该穿袄、系腰带、绑裹腿,他牵驴是为了搭伴儿思考问题。他是一个饱学博识的人,对世界,有窥见本质之后的感恩和激动。
一个优秀的人神奇地走出了重重雾障的八百里太行,刺目的阳光下他眯眼看山外,世界之大是他始料不及的。一个三代单传的农民后代,一个小名叫“得意”的后生,打小就背过《麻衣神相》《奇门遁甲》,被乡里称为“神童”的作家,他顶着这顶“作家”的帽子出门时,还怀揣了两门手艺“农民的技术”和“农民的艺术”。
他不仅会写小说,还会写戏,还懂工尺谱,还能拿得起乐器,还识得阴阳八卦。这么一个有才华的人生长在乡间,泥土不忍心埋没了他的才华,用路把他送往了远方。因为他原来是农民,一天三晌下地干活,他知道了一些农民有意思的事情,后来这些事情就促成他当了作家,当了作家也是写农民,他离不开那一方土地。因此,有了现代文学馆这样的造型。
赵树理写《小二黑结婚》时37岁,与鲁迅发表《狂人日记》时同岁。《小二黑结婚》让他一举成名。作品经杨献珍、浦安修推荐,彭德怀给予了高度赞扬,特别是在被改编为老家的上党梆子戏曲之后,在上党解放区农村的带动下轰动了世界。人人唱小芹,人人学小芹,《小二黑结婚》成为天下人的剧本样板。
一部《小二黑结婚》,足以代表一个时代,一个时代总结在一部作品上,一个活着的、有很高心智的作家的影子就这样显现出来了。而我,还有和我一样的读者,只能站在一边观望:他留下的那些个声音,那些个痕迹,那些个用独特的语汇所形成的语言,他怎么会有如此好的想象力和丰富的言说呢!
他的写作是面对基层的,面对基层的大众,他是一位从泥土里生长出的作家。1950年,我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赵树理写出评书体短篇小说《登记》。1953年,赵树理调到中国作家协会,任《人民文学》编委,从此不领10级工资,仅靠稿费生活。1955年发表的《三里湾》是我国第一部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长篇小说,表现农村合作化时期社会的面貌。在1956年召开的中国作家协会大会上,赵树理与茅盾、巴金、老舍、曹禺一起,被称为“当代语言艺术的大师”。
他的儿子给他的信中,只写三个字:“父:钱。儿。”他回儿子的信也只有三个字:“儿:0!父。”他们不是在玩文字游戏,如果清楚了那是上世纪60年代,有多少人因营养不良浮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就会明白什么叫生活和生活中的无奈。他从农民中走出来,他最知道农民,农民因土地掌握天候,但是,农民只能握着锄头。
社会指向什么他写什么,他有一种走不出文字的困惑,他把流动的时间用文字砌死了,时间却把他存在的真相隐藏和固定在每分每秒中。
以我的理解,他每天都活在矛盾中,除了外界给他带来的矛盾,更多还有他生命内部滋长出来的矛盾。相对于文学多重矛盾性,他给了我们巨大的文学“民间”的阅读快乐。文字带给了我们一种绵远的、发自内心深处的美好。他把沁河两岸的人写活了。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赵树理活着时,我没有见过他,从沁河两岸四季变换的风物人事中,我可以想见他活着时的情形:他只知道土地对他的情分不薄,他只知道他熟悉的人事便是一条河流两岸的庄稼,收割了就算完事的一茬,他只知道他该牵挂一条河流两岸的风物人事。他太看中这条河水两岸的人世苦乐了,他有牵挂,有不舍。
当一名作家是多么不容易!我在阅读他的作品,在不断走进他所叙述的人物和故事中,我清楚了,是一条河和两岸的生灵规划了他的大命运,同时也促成了一位作家的品质。他是如此的爱惜字纸,书本掉在地上,他先要弯身捡起来用袖拂去书上的灰尘,再放到头上顶顶,才可放到原处。凡是遇到有字的纸片,他都要把它烧成灰祭到河里去。他是一个懂得尊重万物的人,他的尊重来自于泥土,所以他最后葬在了故乡。
赵树理是一个高度。他朴素得像泥土,真淳得像地垄边上的垒石,他完全配得上“人民作家”这至高无上的称谓! (作者为山西省文联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