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电灯的冬夜很漫长。

　　稀汤寡水的一日三餐，让年幼的我深深感觉到生活的清贫。疯跑上一天，早早就躺在热炕上了，没等睡着，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但家里缺少果腹的食物，哥几个无聊至极，就在炕上逗嘴打闹。奶奶变着法哄我们入睡，肚子里有限的狐狸鬼怪故事听腻了，她就换成另一种方式恐吓：听，野沟的狼又嚎叫哩，赶紧睡哇！

　　刚开始，我们是不信的。我们根本分辨不出狼嚎和狗叫的区别。经不住奶奶每个晚上的吓唬，时间长了我们就相信了。侧耳细听，果然听见从近前的野沟传来呜呜的狼嚎声，充满悲凉、绝望，此起彼伏地充斥在冬夜空旷的乡间。奶奶就教我们辨认，狗叫是汪汪汪，狼叫是嗷呜嗷呜。奶奶还说这叫个不停的狼恐怕是要下崽了。我们瑟瑟发抖，生怕狼跑到院子里来。弟弟几次蹿下炕，一遍遍试探老式大木门是否插牢。于是，我开始胡思乱想，相比那只寒冷的夜里悲怆嚎鸣的狼，还是做一个人幸福，可以睡在热炕上说笑听故事，不用在荒野中嚎叫，不知不觉就进入梦乡……

　　天亮之后，听见大人们也在议论纷纷：昨夜野沟的狼叫声不停歇，父亲应答着：以前也有狼叫，但成群结队地嚎叫不多见。

　　当然，狼不敢贸然进村。村子周边崇山峻岭，豺狼虎豹时常出没，与先民共享有一片领地，同生共长，基本保持了“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态链。因为各自有各自的领地，惹恼了彼此都有苦头吃。但人毕竟占据在食物链的顶端，使得野生动物的家园逐步缩小。尤其为了一点经济利益，动辄拓荒、烧山、伐树、开矿，很少顾及野生动物。

　　终于在某一天，愤怒的狼开始反击了。

　　野沟距离我家很近。有了山川河流，先民们开始刀耕火种，自然形成了野沟的一方水土。对于孩子们，更像一个宁静、安闲的乡间乐园。有清澈的小河，茂密的植被，层层的梯田。春夏秋冬，小伙伴们同行，挑着箩筐、背着绳索，手持镰刀，到野沟去割草、采摘，玩耍……

　　在这里，我见过老鹰的巢穴，还有野兔、蛇的洞穴。父亲在此种地，还用烟火熏过狐狸、獾的老窝。然而在上世纪60年代，村里在野沟开了一座小煤窑，打破了野沟的宁静，生态遭到破坏。野沟的狼失去了家园，生存受到威胁，开始频频蹿进村里侵扰。

　　记得有一年秋天，夜半时分，家里养的猪突然哀嚎起来，叫声把我吵醒了。奶奶说：狼来叼猪了。只听“咣当”一声，父亲推开院门，手持铁锨，连喊带叫直扑猪圈，母亲紧随其后，要和叼猪的饿狼决一死战。就晚了那么一两分钟，狼把一头半大肥猪叼走了。这可是我们养了大半年的一头猪，父母出工顾不上，我和弟弟每天放了学就去打猪菜，到村里的豆腐坊抬豆腐水，如果养到年底，就可以卖近百元。妈妈早许诺我们：等年底卖了猪，给你哥俩一人买一件新衣服。如今，猪让这只恶狼叼走，弟弟哇地哭了起来，奶奶和妈妈也是气得直流泪。

　　第二天，我们在附近的菜田里找到狼吃剩下的半头猪。父亲和叔叔商议着，预计今晚狼还要来吃这半块，兄弟几个想守候在菜地里伏击狼。叔叔还借来一杆猎枪，但他们没有打过猎，也不知道狼从哪个方向来，最终作罢。只好把半截猪就地埋掉，也不敢拿回家自己吃掉，担心吃出毛病来。

　　其实，狼也是逼急了才铤而走险的，它们的地盘日渐缩小，食物链中断，才出此下策。叔叔为了挣高工分，主动到野沟的村办煤窑下坑，担心野狼袭击，每天凌晨，他们结伴而行，不敢单枪匹马，伴着狼嚎声走到窑上。

　　狼除了到村里糟害家畜，还开始糟害庄稼，当年秋天，野沟的红薯收获，村民们一下运不回家，装入袋子，中午派人在地里值守，担心有人顺路捎一袋回家。父亲是队长，下午到地里查看，看守红薯的大爷惊魂未定，说有两只狼叼走了两袋红薯。大家惊奇不已，狼怎么吃开菜了？这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怪事。

　　事实上，狼早就开始蓄谋着报复了，只是人们尚未察觉。老人们说，狼一般不会攻击人，因为出于天性，它们比较怕人。但是，当它们感觉你对它们的生命形成威胁时，它们就会攻击你。

　　上世纪50年代，一天下午，一只野狼忽然窜进村子，叼起一名5岁的稚童，一溜烟朝林里逃窜，恰巧孩子的母亲就在近前，目睹此景，急疯似的大喊大叫，急追直撵，村民放下活计，轮番追逐，不让狼有喘息、换口的机会，最终，在山涧小道，饿狼放下孩子逃走了，但孩子的脸上被划得血肉模糊。所幸的是，狼口逃生的孩子还不知害怕，智力没有受到影响。长大后，他的模样非常吓人，我看见他，总要盯着他的脸看半天，想象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村里照顾他，招工安排他到附近煤矿入职。

　　时光一晃过去，如今的野沟早已成了老家城市的外环路，终日车流不息，故乡也变成繁华都市。别说狼，就是狼毛也找不到一根，但是曾经与狼共舞的人还在，偶尔会想起故乡的狼，会和年轻人提到当年原生态的乡村，心里担忧着野狼的踪迹、去向。寒夜里那悲怆、孤独的声声长嚎，也许是野狼们绝望地发自内心的“天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