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手机、没有高铁、也没有钱的那些年代有的只是时间和精力,有的是过剩的时间和精力生出来的许多惆怅和缠绵。况在资讯和交通尚不发达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过去不知要多么珍惜那三言两语的微言大义,纸短情长,只好写信,往来之间尺牍回旋,一唱一酬很多日子就过去了。若在更远的古代,思绪里藏了知己,胸怀里便起了天涯,没有人知道这一世还能再几次相见,天各一方,对酒当歌,那些遥远的牵挂都遥遥地长成了各自纸上的诗词歌赋、低吟浅唱。譬若李白与杜甫的友谊,一个诗仙,一个诗圣,一辈子也就见过三次面,便写了一辈子念念不忘的诗。写就写吧,偏又想着“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哪有那么多的机会,只好“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诗人翟永明的《在古代》中说,“在古代,我只能这样/给你写信,并不知道/我们下一次,会在哪里见面”。何至于古代,通信不太发达的时候,即便神交已久的相聚,谁能料到“下一次”会在何时何地?志趣相投的人很难再牵就别的,交往的半径就那么长,惦记的人就那么几个,你寄情山水、云游四海时,我也正黄鹤迢迢、白云悠悠,好在你喜欢去的地方我也到了,你粉墙上题的诗我也看了,或者也跟着和了,便是当面唱酬、诗酒互答了。又如我们早年的毕业留念册,也写上了联系方式的,但多半只有一处家庭住址,粗略而缺乏更多信息,没有电话号码,没有QQ号。等到天各一方,偶然想起彼此,日日思君不见君,一封信发过去也许就石沉大海,音讯全无,也许不知要经历多少只手的转挪才落到想要的那个人手里。等到那人再一时兴起复一封信,安知你又在哪里?
很多时候,你千里迢迢途经一地,想要见的人其实彼此竟从未谋面,但即便那样也过去了。只记得一个名字或者一处门牌号码便生生闯了进去,却全无生疏之感,尤其彼此心里早已记了对方的甚至还有些似曾相识、相见恨晚的意味,从此便有了过密过命的交情。那时的文学青年,只知道对方的作品和城市,路过或者偶遇便是天大的一场缘分,见了就有许多遮不住的文字翻滚而来,挡都挡不住的气势和情谊竟是比日日厮混的寡薄之人要强十倍百倍千倍。
还说杜甫,他老人家怀念朋友总是满心愁苦到不能忘怀的程度,耽看他那么多记人相聚离散的诗就知那时的情谊该有多么浓厚,别后所思,伤心水流,一送再送重送还送。他江畔独步寻花,茅屋为秋风所破,白日放歌纵酒,青春作伴还乡,都掩不住他一次一次地送别友人的情深意长……“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他送了还想,想过还送,一酬三唱,欲作还休,浓重的感情全在诗句里保存下来,才让人知道我们现在的友谊是多么的苍白。
我们在微信里看到了如此之多的你侬我侬、你晒我晒、你点我赞,却逐渐淡漠,逐渐漠不关心,逐渐一笑而过。我们一遍一遍地发布或者转发,不管原创还是口水都缺乏朋友之间的真正体恤,所以现在的微信技术越强大也越来越鸡贼,它让你能够看到谁正在关注你,谁为你点了好看,谁可以不见,谁可以只见三天……友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潦草。我们总是白白荒废了许多相聚的时间,而得不到真正的心灵契合。
世界上最大的悲哀不是你在我眼前我却视而不见,而是你不识我,你还在我的朋友圈。我们奉献的隐私近乎裸奔,仍然难以得到与坦露心扉相抵的关怀……很多未见已是相见,很多相见亦是未见。但愿有一天我们都能看见看懂对方,看到彼此走过的世界和岁月。那样,我在喟叹“岁月忽已晚”时,还有“长歌短咏还相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