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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树下

乔傲龙
《居善地》 吕三 作
  我出生的1971年,满世界还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民的口粮,生产队分下多少就是多少,此外再无来处。那时塬上的平地、坡地、沟地都开出来种了粮,但就是不够吃,家家缺,年年缺。娶媳妇嫁女儿的人家,抠抠唆唆三两年才能勉强攒够办喜事要用的粮食。

  但生孩子是不能等的,母亲已经挺起了肚子,家里只攒下一斗小麦,平时不敢吃,磨成面等着坐月子用。当时生产队的农民,天不亮就统一下地,到饭时,有专人将各家的早饭送到地里。麸皮做的窝头,塬上人称“麸娃娃”,送去几个,我父亲中午拿回来还是几个,不是咽不下,是舍不得。麸也是麦子的皮,一斗小麦30斤,磨不下多少皮,我母亲就靠这点东西供养肚子里的我,自己却饿得晕头转向,生下的娃儿像只小公鸡一样。但我自己选了个好日子——6月30日,再晚一天就分不到前半年的口粮了。我奶奶活着的时候,这事被她挂在嘴边念叨了多年,说我是福星,自己带着口粮来的。要说也是,刚会吃奶就能挣口粮了。

  我记事较早,3岁以后的很多事情至今如在眼前,而最早的一件就跟吃饭有关。那时大妹刚出生,母亲正在月子里,塬上的窑洞都是通炕,一头连着灶锅,一头连着窗台。盛好的一碗面条隔着灶台递过来,我一双小手颤巍巍地端着往窗台那边走——我喜欢把碗放在窗台上,边吃饭边看外面。没想到竟被炕席的接缝绊了一下,一碗面多半撒在炕上,母亲自然很生气,我却不敢吱声,端着剩下的半碗面,趴在窗台上垂头丧气地吃完。我自小乖巧懂事,挨骂的时候极少,母亲后来提及此事,也后悔当时的脾气。

  但糟蹋一碗白面条,在那个年代的确不是等闲之事。印象中,村里很多孩子都因同一个原因被大人“拾掇”过:总在有人来串门的时候喊饿,庄稼户脸面薄,不能只给自家娃吃,但粮食又金贵,外人吃一口自己就少一口,于是客人一走,当妈的少不了给娃儿长长记性。“不给饭吃”是那时家长们威慑孩子的手段之一,“不给吃饭”则是现今孩子们折磨家长的利器,果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后来政策松动,有了自留地。村里每块地都有名字。我家的地,翻译成普通话叫“李子树下”。就像谭坪塬早就没了姓谭的人家,曾经地头上的李子树,连我父亲都未得亲见。但这两三分地里长出的红薯,却结结实实地糊住了全家的嘴。栽秧子的时候,父亲刨坑,母亲下苗,我跟在后面浇水,大妹刚会走路,负责捣乱。秋收时一条扁担两个筐,父亲不知挑了多少趟,收回的红薯在窑洞里堆成小山。蒸红薯、烤红薯、红薯干、红薯粉、小米稀饭煮红薯,一直吃到第二年夏天长了芽,人吃不完,猪跟上沾光。

  说起红薯,还得扯上柿子——两三个冻柿子,一马勺生冷水,是冬天里为数不多的零嘴。但这两样东西我现在几乎不碰。小时候吃惯的东西自然一生回味,但若吃伤了,那就只有反胃,红薯和柿子是短缺年代留在我身上的两块疤。

  城里的冬天,烤红薯到处叫卖,贵的时候一斤要8块钱。穿着时尚的女孩子们,宝贝一样捧着,等不及找地儿坐下便当街开吃,嘘嘘吹两下,趁热气散开的空当狠狠一口下去,龇牙咧嘴的吃相里,透着不管不顾的神情。每每此时,我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按价格计算,现在城里的两三个烤红薯,顶得上我家李子树下当时一年的收成。

  关于红薯的各种吃法,城里长大的年轻一代少不了一句:咋不拔丝呢,多好吃?这样的神来之问,如同历史上的“何不食肉糜”,让人笑过之后还想哭。做完饭的炉灶烤红薯,那是发挥余热,蒸红薯加两瓢水,晒红薯干就加一颗太阳,做红薯粉架起饸饹床,最奢侈的红薯稀饭也就添把小米。拔丝,油和糖在哪里?守着油瓶子糖罐子,傻子才天天啃红薯呢。说到油,我转学到县城之前没见过炸油条,第一次吃油条已经上了初中。说到糖,一般庄稼人连糖尿病都没听说过,只会问一句:“尿的都是糖,怂一天吃的是啥?”村里后来有一个得糖尿病的,那时是县教育局的厨子。

  这些年,但凡全家聚在一起,话题总会扯到李子树下。比如某年刨红薯,曾刨出一只又肥又笨的地老鼠,不知为啥,塬上人竟管这东西叫“瞎猫”,逮回去裹上泥巴烤熟了,大妹不敢下嘴,我独自美餐了一顿。再如某年,父亲曾在这里活捉了一只偷红薯的野兔,杀兔子吓得我心里发颤,肉还没煮熟,便拖着长长的口水绕锅台转。再如1978年,收了一天红薯的我,一觉醒来发现炕上多了一个小妹,这丫头打小人甜嘴甜,估计跟季节有关。

  于我而言,李子树下的回忆虽然日渐遥远,却始终温暖。虽说那时家家的光景都一贫如洗,但这算得了什么呢?从饥饿的威胁之下脱身,远比摆脱贫困更具根本性质和转折意义。说到底,贫和富只是活得好与歹的区别,饥与饱却是生死之别。生下来、活下去是一切的前提,然后才有好歹之别。马斯洛所谓的需求层次理论,无非是不厌其烦地证明了一个尽人皆知的常识而已。

  李子树下的自留地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坚信,不曾在饥饿边缘徘徊的人,永远不可能真实而深切地感知土地的载物之德。这是短缺年代、自然经济、小农方式共同塑造而成的朴素情感,而如今的过剩年代里,商品生产和社会分工已经让很多人淡忘了土地的恩情。

  忘恩必负义。在他们那里,饥饿远在天际,而粮食天经地义。这种欠揍的心理,总让我想起西晋司马家那个说“何不食肉糜”的傻子,如果不是他,西晋也许不会成为东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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