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儿时记忆里的平房，普通温馨的小院，排房里油亮的杨树叶在风中摇曳。梦中的人——身材瘦削，齐肩短发贴在耳后，视线模糊的眼，灰色纽扣布外衣，灰色土布裤，黑色浅口白底黑边布鞋。她布满皱纹的双手紧紧握着一把深红的大枣，笑容可掬地站在杨树下……梦里的奶奶不言语，容颜依旧慈祥。我惊醒了，她消失了。

　　永远忘不了院门口绿油油的大杨树，春风和煦，杨树叶欢快地在风中歌唱舞蹈，房顶的赤瓦上野草随风摇荡。斑驳的墙壁，凹凸不平的石块路，我还是梳着马尾辫的小孩，在爸妈带领下蹦蹦跳跳走进砖墙小院，那是承载我童年欢乐的地方。

　　奶奶聪慧，没读过书、不会写字的她把家里照料得井井有条。那个年代人们生活都不富足，一家七口人的生活都靠爷爷的工资。奶奶过日子计划得当，松紧有度，槐花土豆做“拨烂子”，小米挂面菜叶做“和子饭”，屋前枣树结的大枣熬稀饭，玉米面蒸窝窝头……一家人苦中有乐，互相鼓励，生活拮据但内心充足，平安幸福。谁也不会料到平静的生活突然断线，爷爷撒手人寰，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奶奶伤心欲绝，肝肠寸断，但不得不擦干泪带着一家人继续走下去。

　　奶奶吃了许多苦。她卖过菜，帮过厨，白天干活养家，晚上操持家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过无数苦难，家渐渐好了起来。爸爸、姑姑们毕了业、找了工作、成了家，该享受生活了，可迎来的又是重重一击。

　　大爷又瘦又高，脸色暗沉。年轻的他经常头痛，去医院检查竟是肿瘤，奶奶长吁短叹，不知如何面对。手术时，大爷没下手术台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奶奶听到消息眼里已流不出一滴泪。她不哭不闹料理着事情，是一家子的主心骨。

　　日子要过下去，不能向命运低头。奶奶拼了命地努力，家人慢慢平复着伤痛。该享清福了，奶奶又担负起照顾孙辈的重任。那时我太小不懂事，不明白奶奶所受的伤痛，不明白她笑容背后隐藏着多少辛酸和悲怆。我吵着问奶奶要糖吃，不富裕的奶奶就把甜甜的枣儿蒸好当糖果给我吃。吃饭时，奶奶常常做我爱吃的红枣粥，她喝白米粥，一大把红枣是她对我深深的爱。

　　晚上睡在奶奶家的平房里，窗外月亮皎洁，星光闪耀。闷热的夏天总有蚊子不停地在我身边盘旋，奶奶一把旧蒲扇为我扇到天色微亮。上学后的我，周末一定会去看奶奶。奶奶总是拿一把红枣站在平房外等我。我们俩说这说那，总有说不完的话。

　　后来奶奶搬到了楼房和叔叔一家住，那棵枣树也被砍掉。奶奶腿脚不好，很少去楼下晒太阳。我去看她，满头白发的她见到我，高兴地去厨房拿一把红枣，像小时候一样塞进我手里。她拉着我的手，用模糊的眼看着我，和我叨歇，听我讲故事。我口若悬河地讲，她慈祥地望着我，岁月使她变得苍老。奶奶牙不好，我只能给她买凉粉、蛋糕等软食物，她高兴地说：“我这把年纪享上孙女的福了。”她在晚年终于过上了好日子。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们，承欢膝下，一家人围着她照顾她陪伴她。奶奶总是笑，她说苦了一辈子能笑就是福气。

　　那年国庆节，一向健康的奶奶突然生病住院，憔悴地躺在病床上，阳光耀眼，白床单晃得人心里发慌，输液管里的液体慢慢流进她的身体，她不发一语睡着了。我握着她的手陪着她。她睡得很香，很久后突然醒了看看我又沉沉睡去。我轻声呼唤奶奶，她却在梦里远行。

　　奶奶走了，安详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从那以后好多天我恍恍惚惚，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想她，想小时候的一点一滴、她的笑脸和饱满深情的红枣。

　　多少年了，我不敢去想，不敢去写，笔触一出必泪如雨下。奶奶，今又细雨霏霏，我抑制不住梦到了您和一把红枣。愿您那里再无苦难，四季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