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深秋的一个周末,下着微微细雨,我和往常一样去看望张颔先生。见我来了,先生脸上露出笑容。他轻轻把书合上,半倚在床上:“一场秋雨一场寒啊!看,我把厚马甲都穿上了。雨下得大不大?”
“不算大,淅淅沥沥的。就是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树上的叶子基本上落光了。”我回答。
“哦,马上就是冬天了。你先坐下,我跟你说个事儿。”我靠近先生坐了下来。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在庙底街玩耍,祖母叫我回家吃饭,还喊我‘七五则,七五则……’没等我回答,就醒了。”先生望着窗外,眼神有些飘渺。
“您老是想念故乡了吧。”我试探着问。
先生没有回答,反而问:“你知道‘七五则’是怎么回事吧?”
“记得您老说过,‘七五则’是您的乳名。您出生时您祖父正好75岁,所以就叫您‘七五则’。”我答道。
“我们介休把女娃娃叫‘女zé’,男娃娃叫‘小zé’。介休话发音入声最多,这个‘zé’应是‘子’,是把‘子’读成了‘则’,也就写成了‘则’。”先生又说,“为了生计,1937年春,17岁的我离开介休,去了湖北樊城当小伙计。离开介休时,我干妈跟我说‘离开介休,以后永远不要回来啦,介休没有你的亲人!’以后的几年一直流离辗转,最后才在太原落脚,一晃五六十年过去了。今天早晨醒来,总想着小时候的一些情景和事情。”
“等明年天暖和,您回介休看看。”我接着先生的话说。
先生摇了摇头:“唉,老了,腿没有劲,哪里也去不成。”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后先生一言不发,静默了好一会儿。
“你来得正好,我一会儿要写字。”突然,先生提高嗓门说。
“准备写什么?”我问。
“一会儿再跟你说。你帮我把毡子铺好,选支大些的毛笔,找张三尺整张的宣纸吧。另外,多往砚台里倒些墨,把墨调浓一些,不要太稀了。”
“您要写大字吗?”我轻声问道。
先生点点头,便不再说话,手指在空中比划着。
过了十来分钟,先生从床上起来,缓缓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看了看:“这支毛笔还是你给我买的,今天就用它来写吧。”
“我写字的时候你要认真看,看我是怎么起笔、行笔、转折、收笔的。这是写字的笔法,也是字体结构的特色。”先生又补充了一句,“看就是学哦。”
我点点头,静静站在先生身旁。
先生沉思片刻,看了眼铺在毡子上的宣纸,轻轻摸了一下;然后拿起毛笔在砚台里蘸饱了墨,接着在白瓷盘里把笔上的墨调了又调;再拿起我事先准备好的小块宣纸,把笔尖在宣纸上蹭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果断而自信地把笔落在宣纸上了。
我屏住呼吸,看着先生中锋落在纸上,缓缓行笔。笔尖慢慢行进,那么游刃有余,如匍匐前行中的士兵一样,而笔力如棉里裹铁,圆转之妙,宛若有神。我抬头看了一下先生,只见他神情从容淡定,呼吸均匀。
先生写完一个字,我赶紧把纸往上拉了拉,问:“您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再写?”
先生摇了摇头,把笔又蘸了蘸墨,深深吸了口气,又写了起来。
先生写完最后一笔,把毛笔递给我,说:“扶一下我。”我赶紧扶先生慢慢坐下来。
“写得怎么样?”先生喝了口茶轻轻问我。
“今天写的这两个大字笔酣墨饱、圆润流畅。您老最近很少写字,这段时间也没见您写过大字。”
“钤印的事就交给你了,站着写字太费劲了,我有点累了,要休息一下。”先生便把眼睛合了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从先生书桌抽屉里拿出印章,擦了又擦,然后把上好的朱磦印泥拿出来,慢慢将印章钤盖在了先生刚写好的作品上。
“国喜,你把书柜里的《金石索》找出来,知道在什么地方吧。”我正要仔细端详这幅作品,先生开口说话了。
“知道的。”我赶紧去北面的客厅兼书房里找到了这套书,打开书匣,把《金石索》给先生递了过去。先生翻了一会儿,说:“你过来看这两个字。”
我顺着先生手指的看去,说:“是‘杏坛’二字,我认识,是党怀英写的篆书,这个碑在山东曲阜孔庙里。”
“我刚才写的‘归根’这两个字,是不是可以和这两个字媲美呢?”先生的脸上没有得意之色,像是对我,又像是在自语。“归根,归根,归故土之根啊。”
记得有位作家曾这样描写故乡:“故乡是我们年少时想要逃离的地方,是我们年老时想回可能回不去的地方……故乡是起点,也是终点,是即使回不去也永远是故乡的那个地方。”故乡总是给我们太多的回忆和感慨,无论岁月如何消逝,故乡在心中都不会消逝,无论走多远,都是心中最温暖的地方。
哦,先生是真的想念故乡了啊。
先生生性内敛,从不愿向外流露自己的情感,却把优游养性的翰墨余事与自己的儒雅气质结合在了一起,使书法成为表露人格、寄情性情的一种方式。我透过他那温柔敦厚的书法风格,感到儒家思想的温恭谦让、智圆行方的人格心态。
有时,越是复杂的情感,语言越难以表达。无法表达的东西,就交给书法吧。书法借助文字,也借助语言,但书法又超越文字,超越语言。张颔先生把自己对故乡的思念写进了书法里,留在了天地间。
晚上,秋风习习,我在书房的电脑里找出了先生的这幅作品图片。夜深人静,透过电脑屏幕,我好像又闻到了那淡淡的墨香,想起了先生,也让我仿佛看到了先生的孤独和忧伤。
(书法作品照片由作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