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每学期都会给我一点零花钱,一人在外,难免有个三急两缓,所以穷家富路。当然也不多,每学期两块左右,路再富,毕竟家穷。
放了学在街上晃荡,没缘由地被食品店里的月饼勾住了魂。县城里就两个食品店,一个在东街,一个在西街,我说的是西街那家。爷爷在工业局上班,我住他办公室,下了学从西街往工业局的大坡上拐,食品店就在旁边不远处。
小时候害羞,不敢直接往里闯。假装不经意瞟一眼,赶紧又扭回头来走路,脚下不敢停,心怦怦跳,总怕被人看穿了心思。几次三番过后,紧张似乎消除了不少,终于横下心来,硬着头皮迈进了门槛,脸上挂着一副无欲无求、路过看看的表情。太紧张了,除了早就盯上的月饼,其实啥都没看见。这个门进,那个门出,夹着尾巴赶紧溜。耳畔“咚、咚、咚”的巨响,一声接着一声,原来是自己的心跳。长大后玩过医生的听诊器,声音一模一样。几次三番,又适应了一点。可以把脚步放慢,大模大样地进出,甚至敢俯身探头去看包装纸上的字。山里娃就这点出息,进城逛商店都得练上十遍八遍。别的没记住,只记下了“五仁月饼”四个字,价钱两毛多。多多少,现在忘了,但当时肯定记得。
那时虽才十岁出头,但专一的程度着实让人感叹。一块月饼,看一眼便长在了心里。五仁是啥?瓜子仁、花生仁……这东西,比杮饼和白糖还要甜吧?想着想着,口水流出来了。自以为是的懂事,最终扛不住口腹之欲的诱惑。鬼使神差地拿了两毛多钱,在街头又是几番犹豫、数度徘徊,到了还是把“胆怯”两字抛转,跟着“魔鬼”一般的欲望,不管不顾地踏进了西街的食品店,直奔梦寐之所求。那德性,活像饿了八辈子的狼娃子,为一块肥肉,天罗地网敢闯。
那一刻我的心是空的,没有对父母的体恤,没有对贫穷的顾虑,没有该与不该、对和不对,什么都没有。一切放下,就是要吃掉那块月饼。三扒两口,狼吞虎咽,心虚得跟做贼一样,到底没吃出啥滋味,却吃出了半辈子的心病,吃出了此后几十年去不掉的愧疚。
其实没等吃完我就后悔了。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沮丧,倒不是因为金钱的挥霍,那只是一个结果而已。根本上讲,是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失望——关于良心和道德,关于自律和约束,关于意志和毅力,霎那间我对这一切不再自信。
这件事让我看穿了自己的内心,也看透了自己的一生,觉得此生无论多么久远,从这里出发注定一败涂地。咋说呢,种下了高粱籽,长不出小麦苗。
四十年来,这块月饼一直堵在心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说出来没有相信,我至今没有弄清啥叫五仁,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那五个“仁”仿佛一串密码,保险柜里锁着我的历史,翻一次卷宗,就像扯一次自己的脸皮。四十年过去,血淋淋的还在。
欲望,来时可怕,走后更可怕。
其实多大点事呢,但就是过不去。我的父母和弟妹,那时绝没有吃过所谓的五仁月饼,而我竟为了一己之贪欲,如此这般地挥霍他们的血汗。深夜自省,为这两毛多,心里扇过自己无数耳光。
后来考上大学,进了城,参加工作,各种应酬,有了数不清的第一次,鲍鱼、龙虾、鱼翅……但从来没有负罪的感觉,唯独这一块月饼,始终是铭刻于心的不赦之恶。这些年,我像一个独食迫害妄想症患者,一个人的时候要么不吃,要么吃最简单的饭,一碗羊汤两个饼子二两酒就是上限。跟人一起的时候,但凡兜里能掏出钱来,总想抢着买单。然而一单又一单,到了也还不清心里的旧账。一块五仁月饼像驱不散的阴影,把我死死笼罩在那一年的秋天。也曾一次次试图为自己开脱,毕竟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毕竟这点小小的欲望本来也无可厚非,但这一切在贫穷底色的映衬之下却是如此的刺眼,如此之贪婪。
每年中秋,本来喜好甜食的我,都会把月饼吃到快吐。然而多少甜也掩饰不了曾经的苦。据说吃过的苦都是人生的财富,但被独食和贪欲沾染过的穷苦,似乎成了永远都无法清洗掉的不洁和罪恶。
我承认生命自私,知道总有人性经不起的考验,但是,小小一块月饼竟然拷问出了人性之恶,这无论如何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但是的但是,果真要用这样一件小事来对一个孩子施以道德审判,又是何苦?
说到底,小孩子的馋嘴只是不善掩饰罢了,欲望铺就的万丈红尘里,哪个生命不是从生到死都流着口水?敢说不是的站出来看看!
沧浪之水濯足,就这样为自己开脱吧。此后,我将不再纠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