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是从旧礼教里冲出来的丁玲,绮丽的命运挽着她的热情永远在向前跑;一位是温文尔雅的凌叔华,像传教士一样宝爱她的女儿,像传教士一样说故事给女儿听;一位是时时刻刻被才情出卖的林徽因,好像一切的历史性的多才多艺的佳人,薄命把她的热情打入冷宫;最后一位最可怜,好像一个嫩芽,有希望长成一棵大树,但是虫咬了根,一直就在挣扎之中过活,我说的是已经证实死了的萧红。
作为与前四人的比较,李健吾毫不客气地评价了更早成名的冰心与庐隐。其立论真可说是振聋发聩。这两位女作家的作品,在李健吾年轻时,都曾给他留下相当的印象,尤其是冰心的《寄小读者》。但是,如今年纪大了,他发现她们的作品缺乏什么东西让他心折。他认识她们,觉得她们的面貌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说明她们的性格及作品的风格。比如冰心,仿佛平静的湖水,清浅,平静,没有经过山的险峻,也就没有山的气势,可以让你休歇片刻,然而不能让你惊奇或者深思。浅显是她的特征,浅显是她的生活。比冰心稍后成名而早亡的庐隐,也是同样的浅显。她们全拿自己做中心。不同处在于,冰心以基督徒的信仰完成自己的感情,庐隐则孤雁一样无依无靠,在酒和眼泪里面讨生活,狂乱,把感情当作思想,把颓废看作正常。社会的存在只是为了折磨她,这样她便成了自己每部小说的主人公。
在未说李健吾对《九十九度中》的评价前,先要看看林徽因这篇小说,写得究竟怎么样。前面对冰心的《我们太太的客厅》做过详细的分析,别说这里是专门谈林徽因,就是专门谈冰心,从公道上说,也应当对《九十九度中》做个详细的分析。
全文一万两千字的样子。对这篇小说,论者多称赞其手法的新颖,写了一个夏日中午,溽热异常,其时还叫北平的北京市区,几处世俗生活的横断面。全文不分节,就那么水漫式地铺排开来,显得极为流畅,又极具气势,颇得读者的赞赏。我倒觉得,表面似乎散漫,实则故事还是井然有序,纹丝不乱。如果只有散漫的表象,而没有这严谨的底里,连小说都说不上,如何还能获得广泛的好评。
这里,且将小说的故事与人物,做个粗线条的梳理。通常的小说,有牵线人物,有着意描画的人物。有时候,这两类人物是合在一起的,是牵线人物,同时也是描画人物。《九十九度中》,这两类人物还是有分开的。由牵线人物,梳理故事情节,看得更为清晰些。若从牵线人物这边说,这篇小说,可称作《一个挑夫和两个洋车夫的故事》。小说一起首,就说三个人肩上各挑着黄色有“美丰楼”字号的大圆篓,脚上是六个满是泥泞凝结的布鞋,走完一条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马路之后,转弯进了一个胡同里。这是三个挑夫,给胡同里的张家,送寿宴的饭菜。张家老太太今年六十九岁,按北平的风俗,正是过七十整寿的年份。
篓层里的饭菜验过,三个挑夫蹲在外院,等着管事的给赏钱。一个挑夫探头探脑地往进院看。院里的情形——
喜棚底下圆桌面就有七八张,方凳更是成叠地堆在一边;几个夫役持着鸡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么孙少爷,侄孙少爷,姑太太们带来的那几位都够淘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