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去往西峡,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高速车程。西峡地处800里伏牛山腹地,全境近4/5为森林所覆盖,可以想象在人类尚未出现的侏罗纪,这里就是恐龙们的理想乐园,已经探明的数万枚恐龙蛋化石可以佐证。山中自古多仙草灵药,我可能这一生都不能忘记一眼看到那株焰火般灿烂的山茱萸树王时为大美摄去魂魄之感了。医圣张仲景走出西峡故里,去到长沙做太守,就在大堂上为民诊病,留下“坐堂行医”的美誉,至今药店多称为“堂”。而我远来西峡,不是为读史,却是为寻梦。
记忆是一张时光之筛,过往的事物因为遗忘而更加清晰。我出生在晋南一户耕读家庭,父亲最初是一个农民,但他酷爱读书和写作,在先后担任村委主任和村党支部书记期间,为了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他尝试过多种庭院经济:养鸡、熬糖胶、养蘑菇、种树,每次都发动全家人跟上他齐上阵,然而结局总是失败,像极了《百年孤独》里醉心于各种科学实验和炼金术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只落得母亲偶尔的埋怨和村里老农们经年的嘲笑。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孩童时代的我并不能体会父亲的梦想和惆怅,我更醉心于家里每次因为父亲的尝试所带来的巨大改变:有一年家里的火炕上摆满了铺着千百颗鸡蛋的笸箩(在西峡的恐龙博物馆看到那些布满巢穴的巨蛋,总能使我想起当年这个情形),笸箩上都罩着厚厚的棉被,它们占据着炕上最温暖的中心位置,我们兄妹3个和祖母被挤到角落里去睡。半夜被尿憋醒,总能看到父母小心翼翼地把每个蛋都翻一遍——父亲把灯泡安在一个小纸箱里,箱壁上掏出一个小洞,透过小洞里射出的光线,透视鸡蛋里胚胎的发育情况。20多天后,数百只小鸡都纷纷出壳,我们的生活从早到晚都有啾啾的鸡鸣相伴,一日三餐就在泡了水的小米跟鸡屎混合在一起的特殊味道里下咽了。有一年,宽达三间的堂屋里被隔出了一个火车车厢般的小屋子,里面用青砖盘了一个巨大的炉灶,上面放着一口村里用来杀猪的大铁锅,父亲把原料和水配好,用一根锹把费劲地搅动着锅里颜色可疑的糖稀——大概是技术的问题,他熬出的糖胶卖不出去,就鼓励家里人用茶缸喝完它,我喝了两次就再也不沾边了——剩下的大半锅糖稀跟铁锅凝结在一起,怎么也撬不下来,只好叫来几个人抬出去,被一个捡破烂的不情不愿地拉走了。
父亲在十里八乡都享有以德服人的美誉,也从不拿公家一针一线,是典型的好干部,然而在改革开放初期,在带领村民发家致富上,他却是个悲情英雄,在屡次尝试失败之后,他被耗尽了热情和信心,辞去村党支部书记职务,捡拾起文学梦想,去市里的报社做了实习编辑,后来招考到镇政府,成了一名默默无闻的乡镇干部。岁月尘封了父亲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奔小康的梦想。多年后,他已经是一位须发斑白年近七旬的老人,满足于儿孙满堂岁月静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