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在人圈中央的熊熊火炉旁走来走去。从我站立的坡地上,透过夜色看去,他是一个半身发红的清晰剪影,头上顶着草帽,肩上系着宽厚的帆布垫肩,腰里束一个打铁时才穿的满是洞眼儿的皮围裙,细绳子结在脖子后,脚上套一副皮护具,走起来扑啦扑啦地响。他举着一根钩子戳戳火,钩一钩火红的炭,又操起长柄勺,从炉子里坐着的坩埚中舀起金属液,哈腰眯眼看一看,不时把金属液里的杂质舀出来,从炉子边磕到地上。
等啊等,在我们的耐心快要撑到极限时,父亲才一扭腰,猛然把手中的长柄铁勺朝上一扬,一团明亮的铁液被他抛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他身边的忠叔,双手握持一块特制的柳木板子,那弹性极好的柳木板蘸了水,“啪”的一声脆响,击球一样把那一小团下坠中的铁液准确地击上了高空。那带响的猛烈一击,像在四面的暗夜里按下了一个隐秘的开关。黑的幕布被拉开,金色红色交织的亮光铺天盖地一瞬间涌了进来,先是斜着像一束流星倏然升空,然后突然四面开裂,破碎,又组合成耀眼的光幕,像一把忽然撑开的明亮巨伞,垂着万千丝绦落向人间。
那一瞬间,时间被忽然拉长,延续,停顿。孩子朝着天空大睁开的眼睛,因这超越想象极限的明亮与绚烂而涌上泪花,又因迅速复落的黑暗而让那夺眶而出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然而,那淌着热泪的眼睛很快被又一声柳木板击打金属液的巨响带向了高高的夜空。
明亮与黑暗一声又一声响着在夜空里拉锯,多么希望那灿烂的光幕能永远覆满天空啊。然而,忽然之间便结束了。父亲的铁勺不再扬向天空,那柳木板击打铁液的脆响也复归于沉寂,四面夜色包裹,只有那炉火寂寞着依旧熊熊。
绚烂因短暂而易逝,又因易逝而在孩子的心里趋于永恒。那些上天的铁花,从高空拖曳着闪亮的火穗子落下来,扑地而为灰烬。而在那铁的花朵落地之前,它们已在孩子们闪烁的瞳仁深处播下了种子。带着那铁花的种子在时间里走向四方的孩子们,心里始终有铁,眼前始终有光,因而不惮于在无人的夜色里发一声喊。
而打铁花的父亲老了,老成一个换双膝关节之后扶着助行器踽踽而行的老人。三十多年过去,村庄的铁花之夜已成遥远的想象,但当我在微信视频里说到打铁花的事,他的老年人浑茫的眼睛里,一瞬间,再次透出炉火与铁的光芒。


